魏川
一切算法最終都將服務于商業利益。什么信息利益最大?——最能消耗用戶時間、最能誘導用戶消費的信息。
王思聰不經意間捅破了一個真相。2018年11月3日,英雄聯盟S8全球總決賽,王思聰投資的IG戰隊奪冠。王在微博發起活動:從所有評論、轉發、點贊這條微博的網友中,用系統隨機抽取113人,每人獎勵1萬元,11月11日開獎。王思聰說到做到,準時開獎,一不小心拔出蘿卜帶出泥:113名中獎者中,竟只有1名男性。
網友總結、測試后發現了真相:微博抽獎系統常年歧視男性和中老年人。在其他抽獎中,中獎者同樣一邊倒,幾乎全是年輕女性(20~30歲)。這些線索都指向同一個源頭:消費主義。年輕女性被認為消費意愿更強。電商界有個形象的排序:少女>兒童>少婦>老人>狗>男人。把資源更多地向年輕女性傾斜,討好、留住、發展壯大她們,可以提升平臺的商業價值。
微博高管回應稱:年輕女性更頻繁地發布原創內容,屬于活躍用戶,因此被增加權重——言下之意:不愛發帖的網友不配中獎。站在平臺方的立場,網友發越多原創內容,就能幫助平臺方占用越多用戶時間,并可按配比在信息流中插入越多廣告。網友多發帖=平臺多賺錢,利益邏輯明晰。
不明就里的參與者卻基于對平臺的信任,假定機會平等,對其公平性深信不疑。如果不是王思聰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微博抽獎的算法恐怕也不會露餡。傳統線下抽獎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們可以通過肉眼可見、可驗證的流程設置,保障參與者機會平等,確保抽獎的隨機性。從這個角度看,互聯網抽獎是一種倒退。
這就引出了一個大問題:互聯網到底是推動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還是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
當今互聯網業界,無論是內容類app、搜索引擎,還是電商平臺、瀏覽器等工具,產品邏輯幾乎清一色是“算法”,算法在更多的時候被視為技術進步的代名詞。
以前,人找信息,千人一面;現在,信息找人,千人千面,系統提取每則信息的關鍵詞,畫出“內容畫像”;又根據點擊行為,給每名用戶貼標簽,畫出“用戶畫像”。把信息推給喜歡它、需要它的人,這套邏輯便是“算法”。
算法最常被人詬病的問題是“信息繭房”和“時間黑洞”。一個男青年,只因看了一場網紅直播,算法就沒完沒了地給他推網紅視頻,滿足他、誘導他深陷其中,進而沉迷,廢寢忘食。
在前算法時代,信息以整體性示人。一份主流報紙,從本地新聞到國際新聞,從財經新聞到科技新聞,從評論到副刊,雖然千人一面,卻豐富全面。大量“文章畫像”并不匹配具體個人的“用戶畫像”,卻給受眾的興趣冷啟動提供了盡量多的可能性。而算法蓄意營造的信息繭房,消滅了這些可能性。算法的操控者對此不以為然,他們宣稱,算法沒有價值觀。
算法的邏輯是,根據受眾過去的行為,決定現在的信息供給;再根據其現在的行為,決定未來的信息供給。因為他過去看過網紅直播,就引導他現在繼續看;因為他現在繼續看了,未來就繼續引導他看。
這套想當然的邏輯沖擊了傳統的知識構建體系,并從知識結構這一源頭上,固化和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機會不平等。
教育界重視通識教育,一個受教育者被置于完備的學科體系中,博采各個學科的養分。他被訓練主動搜集、處理信息,并從中發現自己的喜好、專長和機會,進而鎖定未來的人生航道。
而在算法邏輯下,終點差距源于起跑線差距。一個資源占優的城市青年,因為從小有條件接觸前沿科技,算法將強化對他的科技信息定向供給。
一個小鎮青年,從小接觸面狹窄,他為打發無聊看了場電競直播,算法將不斷強化、固化他的這種選擇,即便他看電競直播純屬偶然,哪怕他是個科研天才。
小鎮青年就此陷入機會不平等的陷阱。正如微博抽獎的算法邏輯,一切算法最終都將服務于商業利益。什么信息利益最大?——最能消耗用戶時間、最能誘導用戶消費的信息。算法不是沒有價值觀,它的價值觀就是利益最大化。小鎮青年終將淪為算法操控者的韭菜,任由其收割。
理論上,算法可以通過推送增量信息,不斷修正用戶畫像,破除信息繭房,但利益法則告訴我們,千萬別高估這種技術上的可行性,算法只會無限放大人性的弱點,固化最有利可圖的用戶畫像,千方百計使其不偏離既定軌道。
1994年,有個教英語、做翻譯的矮窮矬男青年,偶然聽說有一種叫互聯網的東西,一見傾情。后來,他創辦了一家改變中國人生活方式的網站。他叫馬云。馬云獲知互聯網,來自千人一面的傳統媒體渠道。如果晚出生20年,他可能就會被算法根據用戶畫像,轟炸式推送“英語培訓優惠”“教育產業趨勢”“美國移民攻略”“最新熱映美劇”之類信息。互聯網的春雷有可能被算法屏蔽,馬云很可能沿著原有的人生軌道,度過平凡甚至失敗的一生。
手機信息流的中英混搭名稱是“feed流”,feed的意思是喂養、飼料,這個詞實在太貼切了,在算法邏輯下,我們都是動物,主人給我們喂什么,我們就吃什么。我們吃飽喝足,心滿意足,忘了詩和遠方,渾然不知被收割的命運即將降臨。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