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重現與敘事新篇：動畫電影《白蛇：緣起》的經典IP改編之道

鄭曦

中國風動畫的呈現，始自20世紀60年代的《大鬧天宮》《九色鹿》《哪吒鬧海》等經典作品，延續了早期水墨動畫精細的藝術風格。當下中國風動畫正處于題材分野的階段，兩種類型片可以說平分秋色。其一是以《大魚海棠》《大護法》為代表的新國風動畫，將民族話語與屬于東方世界的美學意蘊，巧妙地融入天馬行空的奇幻劇情，這類影片主打當代語境下的敘事創新。其二是以《大圣歸來》《小門神》《魁拔》為代表的經典改編動畫，它們均取材于大眾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對原作精神的深度開掘與情懷營銷，是這類作品通向票房與口碑雙豐收的制勝秘訣。于《白蛇：緣起》而言，這部作品可以說是二者兼而有之，它以水墨畫般的雅致畫風吸引觀眾的同時，亦沒有忽視現代與傳統的溝通，導演黃家康、趙霽在“白蛇與青蛇”經典IP的敘述過程中，糅合了眾多來自現世時空的思考，將亙古不變的愛情主題進行了符合成人向動畫審美的別樣演繹。對原有傳說的顛覆性改寫是影片最為重要的創新點，它沒有局限于斷橋邂逅、水漫金山等影視劇反復抒寫的經典情節，而是跳出現有作品的桎梏，轉向許仙與白蛇的前世姻緣。在一個前人未曾涉足的空白篇章中，條分縷析、抽絲剝繭式地敘說這場古老的絕戀，捕蛇村相遇、佛塔話別、大戰永州城等諸多情節似乎完全獨立于故事藍本之外，為電影平添了一分仙俠風的飄逸釋然。《白蛇：緣起》始終圍繞著人與妖、善與惡的主題展開敘事，顯然是《新白娘子傳奇》《青蛇》等同IP作品的內涵衍生。然而，這部影片以動畫為媒介抽離了特定時空，在不受現實框架束縛的基礎上，深入開掘了人神妖魔不同世界的“殊途”與“同歸”，并將其作為貫穿主線情節的中心命題。本片情節所探討的人性主題，遠遠超出了動畫電影的傳統范疇，使得更加廣闊的年齡市場在此駐足。

一、《白蛇：緣起》對古風元素的藝術雕琢

作為追光動畫與華納兄弟在動畫電影領域的首次合作，《白蛇：緣起》所承載的是一個純粹民族語境下的故事，白蛇與青蛇的民間傳說被千年傳頌，天庭盜草、水漫金山、狀元救母等經典橋段，亦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真情的象征符號。因此，影片在藝術風格上以“中國風”為定位，著力追求一種精雕細琢的鏡頭美感與畫面質感，從背景中的瓊樓玉宇到烘托氛圍的楊柳煙雨，再到細微之處的衣襟、發絲、紙傘、畫屏，無數古風意象的疊加，最終融合為一幅“杏花春雨江南”的雅致畫卷。

動畫與現實的交融，是這部作品在畫面上最為出眾之處。在前期籌備過程中，創作者曾深入實地進行拍攝取景，為《白蛇：緣起》的主要場景找到了現實依托。電影將民間傳說原有的歷史背景從南宋移動到了晚唐，憑借亂世特有的英雄氣魄，展現了中國風元素的競相追逐。燈燭輝煌的永州城，在夜幕中閃耀著大唐獨有的雍容華貴，捕蛇村外怪石嶙峋的楓林，又令觀眾聯想起柳宗元《捕蛇者說》的傳世名篇，其中對于“永州之野產異蛇”的敘述，更為影片蒙上了一層神秘詭譎的色彩。尤其是電影的尾聲部分，記憶蘇醒的白蛇為了尋覓阿宣，來到500年后的西子湖畔，煙雨濛濛、琴音裊裊，故人依偎夢中的場景仿佛一幅淡墨山水畫與斷橋實景之間的輝映。這些場景的設定充分展現出了《白蛇：緣起》深厚的文化底蘊，它對于中國風動畫的理解，并非簡單的符號堆砌與應用，而是注重影片整體氛圍的神似，旨在以唯美的潔光片羽，尋喚歷史記憶的悄然復蘇。而動畫的傳播載體，又使得本片輕松地突破了現實束縛，任憑想象天馬行空般馳騁。與人界相比，片中妖界的場面奇幻而恢弘，以打造妖界秘寶的寶青坊為例，魅惑斑斕的燈光、如飛天列車般旋轉不停的鑄匣、竄來竄去的矮羅漢與蜻蜓妖，隨著一聲“妙啊”的感嘆，妖嬈的雙面狐老板娘踱步走來。這一場景中的每個元素都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它既是中國傳統武俠與仙俠風格的融合，又被賦予了西方奇幻動畫的表現形式，甚至還帶有一絲日式動畫的黑色幽默。光怪陸離的全新空間，突破了傳統中國風動畫的美學視域，在追求藝術精細雕琢的同時，實現寫意式的縱情揮毫，這樣的中西合璧，對于當代的動畫電影來說亦至關重要。

從電影開篇白蛇記憶中的水墨幻境到結局的彩墨西湖，國畫的筆法與意境被凝練地展示在這部作品中。對于近幾年的國產動畫電影市場而言，“中國風”畫風的應用與創新無疑是一大亮點。如果說《大圣歸來》為觀眾展現的是高對比度下的寫意豪邁，《白蛇：緣起》的畫風則偏向于溫情柔和，低飽和度、低明度是這部作品映入觀眾眼簾的第一印象。為了迎合女性向的凄美愛情主題，影片在細節上不斷追求著華麗與充盈，狐妖腳下搖曳生姿的蓮蓬、國師身邊緘默飛行的紙鳶、小道士的金絲籠，甚至小到阿宣手中的一只燈籠，都體現著創作者別出心裁的構思。電影將敘事重點放在了原著中所沒有的妖界，因此，對于妖界眾生形象的再塑造至關重要，他們一反傳統意義上妖魔的猙獰面貌，反而顯得滑稽可愛、造型靈動，這也是影片對于“殊途同歸”主題的重要回歸。

隨著片尾《前世今生》的旋律響起，所有未盡的離恨別愁都悉數融在了吳儂軟語中，“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悠悠評彈，將觀眾從阿宣與小白的生死離別，引入了許仙與白娘子的今生重逢。中國風作為該片藝術風格上的定位，體現在全片每處細節中，畫船、輕語、油紙傘，佛塔、殘卷、長明燈等眾多古典元素在《白蛇：緣起》中實現了統一調度，從而烘托出悠長雋永的韻味，使這部作品真正走入了中國傳統話語中的幻化之境。對于國產動畫電影來說，古典元素的應用并非一個新鮮話題，它構建了動畫電影的民族語境，中國傳統意象的影視化呈現，將那份屬于泱泱華夏的含蓄敦厚與大眾傳媒相結合，并進一步喚醒了跨年齡受眾的情感共振。

二、《白蛇：緣起》對經典IP的動畫呈現

作為中國古代四大愛情傳說之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的故事藍本緣起明末，盛于清朝。現代以來，《白蛇傳》《新白娘子傳奇》《青蛇》等經典改編活躍于大小熒屏，更使得許仙與白蛇的奇緣廣為人知，日本、新加坡等國家也相繼推出過有關題材的電視劇。其中，在改編藝術上最獨樹一幟的莫過于徐克的《青蛇》，片中不僅再現了原作中的絕大部分經典橋段，更將法海、小青、白蛇等角色刻畫得入木三分，整體情節在迷魅而又凄清的氛圍中逐步鋪展。人與妖的虐戀情深、色與空的徘徊癡纏，使這部影片大大拓深了原作內涵，其配樂同樣堪稱經典。從某種層面而言，《白蛇：緣起》一定程度上延續了《青蛇》的藝術風格。作為這一傳說在動畫領域的首部改編作品，亦是對故事藍本的顛覆性重塑，它看似完全擺脫了原有情節框架，甚至刪去了法海等人物，僅保留白蛇與青蛇作為與原作的連接點。實際上，這部作品在情節上完全與原著環環相扣，許多情節都可以成為二者之間息息相通的支點，它不僅有對白娘子與許仙前世姻緣的抒寫，更擁有獨立的仙俠風劇本與全新的人物設定。

從《白蛇：緣起》中的人物架構而言，電影主要突出了白蛇的外柔內剛與青蛇的冷血魅惑，小青的身份從原作中的侍女轉化為了一個近似于守護者的角色，她與白蛇共生、共修，在深山幽谷中共度了五百年朝夕。她堅信著師父所說的“人性本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信奉蛇族秘傳的避世之道，面對身為人界闖入者的阿宣，對國師余恨未消的青蛇自然也對他充滿了敵意，本片對于小青的角色處理多了一分冷酷的理性，與原作中不諳世事、芳心萌動的少女形象大相徑庭。而白蛇的前世經歷，也同樣令觀眾感到耳目一新，她不再是民間傳說中母性的美好化身，而是身形稍顯羸弱，時常微蹙雙眉、淚光閃閃。片中的白蛇還沒有成為那個為了所愛不惜冒犯天條的母親，她只是剛剛修煉成人形的小白，《白蛇：緣起》恰好講述了她蛻變的過程，從不懂七情六欲的懵懂少女到遇上阿宣后的執著堅守，人類世界獨有的愛情使她打破了來往三界間的束縛，放棄了天道森嚴、人妖殊途的古老信條。影片在對民間傳說動畫化的過程中，尤其注重現代語境下的情感共鳴，創作者之所以重構了小青、白蛇的性格特征，是為了更好地與大眾市場取得和解。影片人物的性格特質更為突出，塑造方式也尤其簡練，在形式上有利于與動畫載體相磨合，內涵上又實現了白蛇前作與正傳的銜接。

男主人公阿宣則可以說是《白蛇：緣起》的原創角色，他雖然是許仙的前世，卻有著完全不同于文弱書生許仙的氣場，更加接近仙俠風格的熱血少年設定，完全削去了傳說故事中許仙的懦弱與多疑。一個平凡的捕蛇少年，卻能夠坦然接受戀人是被追捕的刺客甚至是蛇妖的現實，面對國師與蛇族的滔天大戰，凡人的力量無疑如螻蟻般微小，他依然堅持著自己不被世俗承認的愛情，為了挽回小白的心意，甚至不惜以人類的熱血之軀為代價，變成一只毫無修為的小妖。這部動畫作品中的許宣，巧妙地彌補了許仙的性格缺陷，更讓白蛇傳的前后情節顯得水到渠成，正是有了阿宣奮不顧身的守護與拯救，才會有白蛇尋尋覓覓五百年的凄美愛情。

除角色設定的重構外，《白蛇：緣起》中亦有許多情節給人以久違的心靈際會。片中開篇雙姝沐浴的情節，無疑致敬了經典電影《青蛇》，而結局的斷橋重逢，伴著小白一聲期盼已久的“官人”，珠釵怦然墜地，觀者似在無意間回到了《新白娘子傳奇》片頭曲的經典橋段。這些熟悉的記憶片段，在潛移默化之間使觀眾適應了本片的全新時空，消除了大刀闊斧改編后所遺留下的陌生感與突兀感。對于經典作品的動畫化致敬，也提升了整部影片的完成度，使劇情的推進更為服帖自然，將改編情節牢牢限制在前世今生的輪回主題之中。此外，《白蛇：緣起》中也不乏令人會心一笑的“彩蛋”。例如，在阿宣與小白前往永州城的渡船上，二人同撐一把油紙傘，這把傘同時也是小白化為人形時飛天的工具，它非凡的意義不禁讓觀眾聯想到許仙還傘的橋段，這是二人500年后再生情愫的契機，今生緣、來生圓的凄美恰好與白蛇傳的輪回主題遙相呼應。再如，一直跟隨在許宣身邊的小狗肚兜，它支撐起了影片的旁觀視角，憨態可掬的走路姿勢、擅于自嘲的幽默臺詞，成為了這段愛情悲劇中一抹明亮的調和。總是調侃自己是“單身狗”的肚兜與片尾出現的許仙的姐夫，無論在五官與配音上都極度相似，這也是《白蛇：緣起》中一處極為巧妙的代入，觀眾可以由此入手縱情想象，肚兜始終追隨者阿宣轉世輪回，終于在五百年后投胎成人，依然不離主人左右。這些“巧合”的引入，使整部動畫的劇情更加血肉豐滿，《白蛇：緣起》盡管是在一個嶄新的時空展開敘事，卻又與白蛇傳的藍本形影不離。

三、《白蛇：緣起》對人性主題的深度求索

白蛇的民間傳說是一個關于“情執”的故事，正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情動、情癡、情迷、情纏，到最后為情受困于雷峰塔下，許仙與白蛇之間從情愫暗生到再續情緣的過程，便是眾多以白蛇傳說為藍本的影視劇的敘事主線。《白蛇：緣起》亦不例外，正如片名中的“緣起”二字，它的創作主旨在于引出許仙與白娘子之間姻緣的起點，這段跨越三界禁錮的愛戀，又注定無法回避對于人性善惡的探討。在許宣尋找小白甘愿變成小妖之時，他已注定要承受人界的追殺與妖界的敵視，而阿宣在此刻幡然醒悟，自己變化為妖，只是多了一條尾巴而已。“人間多的是長了兩條腿的惡人，長了條尾巴又怎樣”，這些臺詞一針見血地戳穿了國師欺世盜名的謊言，妖魔并非像傳聞一般面貌丑陋，最為險惡的則莫過于叵測的人心。電影對人與妖、善與惡的對照，遠遠超出了同類動畫電影的內涵深度，為國產動畫電影撕去了淺薄、低幼的標簽，同時也將影片主題進一步升華至精神層面。

《白蛇：緣起》在原作藍本上竭力呈現出敘事上的嬗變。例如，開篇白蛇在刺殺國師失敗后被許宣所救，這本是傳統民間故事中英雄救美的標準橋段，卻發生在人妖殊途的特定背景下，擁有千年修為的小白與凡人阿宣從一開始的邂逅相遇，便被置于強弱懸殊的對比中，這似乎是對此后二人悲劇宿命的鋪墊。隨著小青、常盤二妖尋找白蛇的情節介入，故事線索逐漸變得錯綜復雜，小青篤信師父的教誨，將人類視為邪惡的化身，認為許宣與姐姐之間的情愫，只是因為人類癡迷于蛇妖千年修成的美貌。阿宣對妖的態度，則從憎惡、懼怕逐步轉向理解、信任，最終自己甘心成為妖界最底層的化身。這兩條情感線索的變化與交融，共同推進著影片的敘事節奏，步步為營地引領著觀眾思考人與妖之間的關系，二者經歷了數千年的互相殘殺，卻又有著普天之下一切生靈的眾多共性。《白蛇：緣起》旨在傳遞“萬物皆有靈”的至理，阿宣與小白愛情的萌生便是這一點的集中體現。這份愛情并不受困于皮囊，當小白失控喪失人形后，瞬間化為了一條面目可怖的巨蟒，而阿宣沖出村子，在二人初次相遇的原野上揮舞著蒲公英，在俗世凡塵的眼光中，他渺小的身影與眼前的龐然大物的確并不合襯，暴怒的巨蟒卻在此時意外地溫順了起來，夕陽余暉下的溫柔重逢為影片鍍上了一層溫情的人文光輝。

與大多數國產商業動畫電影相比，《白蛇：緣起》在敘事策略上更加注重鋪墊與反轉，跌宕起伏的情節使得人性善惡的主題得到了更加深層次的展現。小道士奉國師之命捉拿白蛇，卻因為想要獨占白蛇的修為而死;國師為了自身的道法修煉而欺騙皇帝，以天下黎民的性命為賭注大肆捕蛇;蛇族領袖在貪婪的驅使下，吸取同族的魂魄換取法力提升。影片中眾多對于人性陰暗面的披露，真實地令人為之心顫，毫不保留地揭露“惡”，更加襯托出了塵世中良善之心的可貴。明知自己心愛的小白是蛇妖所變，阿宣依然在她法力失控、渾身冰冷時，嘗試著用自己的體溫去抵御堅冰。在象征森嚴天道的佛塔里，阿宣與小白的相擁與歡欣，將小白法力所化的霜雪一一融化，此時，高高在上的佛像竟流下眼淚……

追光動畫自創辦以來，經歷過國產動畫電影的冷鋒，這部《白蛇：緣起》的橫空出世，又讓觀眾在《大圣歸來》《大世界》等優秀作品后再次領略了國產動畫電影的溫度與風骨，它在天不變、道亦不變的萬古凡塵中，以非凡的勇氣抒寫出了敢于打破世俗桎梏的深摯情感。

結語

從時空背景上而言，《白蛇：緣起》或許會被視為白蛇與許仙愛情傳奇的前傳，然而，細致入微的藝術雕琢、全程顛覆的IP翻新、對善惡觀的深度探討，證明了這部動畫絕不止步于前傳的決心。國產動畫電影在其低潮時期，一度被貼上“低幼化”“空心化”的標簽，而眾多優秀成人向動畫的涌現，又使觀眾得以重拾童心之外的心理期冀。《白蛇：緣起》以此為契機，通過對于經典IP的全新演繹，掙脫了民間傳說原有的情節走向與人物框架，走向現代語境下獨立動畫電影創作。作為該系列的首部作品，盡管在情節排布上略顯單薄，結局轉折較為突兀，仍不失中國風動畫改編的一次成功試水，填補了白蛇亙古傳說在動畫領域的時空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