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辰
根據2014年亞洲SAT作弊案改編的泰國電影《天才槍手》,自2017年上映以來,既廣受贊譽,亦遭遇質疑,質疑的焦點在于影片所涉考試作弊的道德問題——將作弊行動拍得如此令人熱血沸騰,即使在結尾讓主人公“迷途知返”,仍難免存為“作弊”辯護之嫌。
然而,之所以要用一部電影講一個故事,正是因為它有著不能被約化為一個簡單道德判斷的復雜性。影片并非意在討論考試是否道德的問題,而是試圖通過對一個事件的深入挖掘進入對復雜的社會現實及其運行邏輯的認識,尤其著重于表現個體在面對社會法則時的處境、體驗和行動,展現初入社會的少年自我意識的發展變化歷程,而《天才槍手》對社會事件的成功改編亦為我們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藝術經驗。
一、借鑒多種類型電影表現成長片主題
類型電影形成于電影市場化、商業化的過程中,為滿足特定觀眾群體趣味,各自發展出整套成熟的敘事方式和表現手法?!短觳艠屖帧穼ΜF實題材的加工,綜合借鑒了多種類型電影的創作經驗,使之由一則沒有具體人物、故事和情境的社會新聞變成了一段意蘊豐富而扣人心弦的銀幕故事,并獲得票房上的成功。
在表現手法層面,《天才槍手》大量借鑒了動作片的鏡頭、剪輯、音效模式,將考場拍得猶如戰場。動作片常常通過大量特寫和近景來增大視覺上的動作幅度,《天才槍手》中,導演即以此種手法拍攝實際上動作幅度相當小的考試作弊場景——如對自動鉛筆的筆尖彈出的瞬間進行特寫,使畫面效果仿似戰士拔劍出鞘。動作片中常通過短鏡頭的快速組接來強化動作的節奏感,《天才槍手》中表現琳考場答題場景時,鏡頭就在翻動的試卷、緊鎖的眉頭、飛動的鉛筆之間迅速切換,表現琳答題速度之快,形成更強烈的視覺沖擊。此外,動作片中氛圍的營造極其依賴音響效果,除了適當的配樂之外,放大的噪音也是動作片中別具標識性的音效?!短觳艠屖帧分幸喾糯罅丝紙鲋械姆N種聲響,如傳遞暗藏機關的皮鞋發出的摩擦地面的聲音,營造出了扣人心弦的驚險氣氛,也合乎人在高度緊張時的知覺狀態,以此表現人物的緊張心理??梢姡捌瑢幼髌憩F手法的借用相當自如、恰切,極大地增強了影片的視聽震撼力和藝術感染力。
在整體敘事結構上,《天才槍手》則借鑒了劇情片、犯罪片的敘事方式。劇情片、犯罪片倚重情節,尤其善于設置懸念,因而對敘事結構做了較多探索。犯罪片既要表現犯罪過程,又要彰顯司法公正。因此,犯罪案情重現和警察偵破、審訊雙線推進的敘事結構在犯罪片中相對常見?!短觳艠屖帧方梃b了這種結構,而又有所創格。影片以琳接受審問的場景開場,隨后將各位當事人的受審發言與故事的推進相穿插,然而琳在辯白結束后奇異的微笑卻暗示了這一審問場景的非常態——影片隨后揭示出這場審問只是作弊策劃者們的審問“演習”,而后則進入了“真槍實彈”的殘酷段落。這種敘事結構的建立和打破,都給觀眾帶來懸念和驚奇,使劇情更加引人入勝。
就《天才槍手》的主題內核和情節線索而言,它借鑒的則是青春成長片,著重表現人物的成長變化。作為一種電影類型,成長片一般著力于表現處于青春期個體在與社會最初的遭逢之中發生的沖突、對抗、妥協等等歷程以及由此帶來的痛苦和領悟,往往能夠借少年之眼對既成的社會現實、社會觀念予以重新的審視和思考。青春成長片在1990年以來的泰國電影也占有相當大的比重[1],《天才槍手》亦是出現在這一脈泰國電影傳統之中。
《天才槍手》表現的是琳和同學班克等人在作弊大案前后的成長經歷,其中也有一般青春成長片中常見的青春之愛、代際關系等內容,但其焦點則是青少年在遭遇本身就不完全合理的社會規則時自我意識的成長。這一主題在成長片中并不罕見,但這部影片的出色之處在于,它通過對不同人物成長過程中的幾種境況與幾次選擇的呈現,深入到人物的精神世界,在女主角琳和男主角班克身上表現出黑格爾所謂否定性的、分裂的“卑賤意識”的萌生、發展和被挫折從而無處安身的歷程,較為充分地挖掘出了這一問題的復雜性。
綜上,《天才槍手》在表現手法上對動作片的借鑒、在敘事結構上對犯罪片的創變以及在主題設定上與成長片的呼應,使之充分吸收了多種類型片的創作經驗,對這一現實題材進行了既具視聽效果、又富有思想深度的影視呈現。在接受借鑒既有的類型片創作經驗的完成現實題材電影改編方面,《天才槍手》的綜合性和開放性都可以給中國影壇以啟示。
二 、以中性化敘事展現復雜意識發展歷程
如前文所說,《天才槍手》展現的是個體在遭遇社會規則時的成長,尤其是自我意識的生成、變化歷程。借用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提出的“卑賤意識”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種意識的本質,并換一種視角認識這種“作弊”行為。
“卑賤意識”及相對的“高貴意識”,是黑格爾在探討個體與社會現實之間關系時提出的一對概念。后者指的是個體與社會現實之間一致的意識,它認為社會現實中權力和財富的存在狀態皆與自身本質相符;“卑賤意識”即認為個體與社會現實之間不一致的意識,它將國家權力和財富視為對自身本質發生沖突的東西。[2][3]黑格爾認為,否定性、反抗性“卑賤意識”所導向的行為往往是為了謀取私利而采取隱秘甚至為人不齒的手段——譬如“作弊”,然而它仍顯示出個體精神向著獨立和“自為”的發展。因此,“黑格爾拒絕‘誠實的靈魂,因為它是由它與外部社會權力及那種權力之精神的‘高貴關系來界定、限制的”。[4]在打破了對“誠實”品質的絕對推崇之后,我們對于《天才槍手》中有?!罢\信”的作弊事件及其背后個體精神發展歷程的理解,才可能更加貼近其本質。
縱觀全片,《天才槍手》的女主角琳正是在認識社會——主要集中于學校場域的權力與規則的過程中,萌生、發展出了她的“卑賤意識”。
當她發現老師向繳納“輔導費”的學生泄題,卻又在考場上強調紀律時,她第一次主動“作弊”。因為她不再認同掌握著資源與權力的老師為謀利作偽飾的“規則”,“卑賤意識”由此萌生。
此后,琳的“卑賤意識”在對學校巧立名目斂財等真相的發現中繼續發展。“富二代”同學小巴的存在,也讓琳隱約意識到社會結構中固有的不平等。在發現社會、學校、考試本身就不誠實、不公正的真相之后,學校所強調的考試紀律和所謂“誠實”品格對她而言逐漸喪失了神圣性。她開始小規模地展開“營利性”作弊行為,甚至認為這也是一種“損有余而補不足”的反抗,但在被發現后,她付出了代價——失去申請留學獎學金的資格。
當琳最終決定冒險利用洲際時差幫助小巴等進行國際會考作弊時,她本想借此重新得到她認為自己被不公正地剝奪的東西,即掙得留學學費。此時,琳為說服家庭貧寒、同樣錯失了留學獎學金的班克加入他們的臺詞尤其值得重視,她說:“我和你現在都是失敗者,不像格蕾絲和小巴,天生的贏家,我們必須付出更多,才能得到我們想要的”——琳對于自己在貧富懸殊的社會格局中所處“卑賤”地位有著清醒的自我意識,因為她不會將自己與處于上位的權力、財富的擁有者視為共同體,也就不認同這些人所制定的規則和宣揚的觀念,決意為實現自己的目標而選擇自己的道路。她對班克坦白對生活的認識:“就算你誠實,生活照樣在欺騙你”——琳將自己的選擇視為對于本身就充滿欺騙的生活現實的反擊,這說動了恪守誠信卻屢遭不公的班克。可見,琳的“卑賤意識”至此發展得近乎已成體系,足以支撐她說服自己和班克毫不愧疚地參與國際會考作弊,以在不公平的現實中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
然而,這種生長于夾縫之中的“卑賤意識”很快就被摧毀了,嚴密的國際會考監考讓她真切地感到恐懼,并最終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目睹了小巴的卑劣、班克的墮落之后,她也無法繼續為自己的選擇辯護。因此,走出考場之后,琳選擇了一條贖罪式的、免于恐懼的生活道路。
這種“卑賤意識”終于無處安身。首先,保存“卑賤意識”就意味著始終進行隱秘的對抗,意味著從誠實、統一的主體變為偽飾、分裂的主體,這本身就十分痛苦——影片中反復出現琳站在相對的兩面鏡子之間的場景,無數個向鏡中延伸的鏡像暗示著她分裂的自我;其次,琳的行動遭遇了來自外部權威和自我內心道德感的雙重打擊,使她無論在行動上還是意識上都難以為繼;最后,琳的“卑賤意識”本身的不徹底性也決定了它的脆弱性,未能意識到金錢同樣是異化自我的存在,因此在事態的失控發展中,她陷入了不能自洽的懊悔之中。
當我們以“卑賤意識”的生長變化為焦點,觀察片中正處個體意識發展關鍵時期的主角們的觀念和行動時,就可以超越簡單的道德判斷,從影片中發現復雜多面的社會現實作用于青少年精神世界的隱微動向,發現《天才槍手》顯示出的深刻理解和表現現實生活的能力。從中既可以看到這種社會境況下作弊行為以及背后的“卑賤意識”一定程度的合理性,也看到了它是如何走向不可控的境地,最終無處安身。這部影片并非以尋求強烈的情感共鳴或進行價值傾向的引導為目的,而是以中性化的敘事態度呈現了更為復雜的社會內容,也打開了更豐富的可闡釋空間,指向對問題背后復雜的社會運行邏輯的思考。目前,國產現實題材改編電影往往有較強的立場導向,這雖無可厚非,但往往會以過于強大的、一元的聲音掩蓋題材本身多向度解讀的可能性。在這一層面,《天才槍手》亦提供了值得借鑒的敘事經驗。
三、架構人物關系結構透視縱深社會內涵
2014年真實發生的SAT亞洲考場作弊案,是一起由中國某考試培訓中心組織的跨國作弊行動,泰國監考教師在揭發信件中描述的“跨洲時差作弊”細節成為影片中的關鍵情節,除此之外,事件原型中并不存在具體人物。影片在改編中將面目模糊的作案群體還原成身份鮮明的個體,又將主要人物編織進具體而又具象征性的人物關系結構之中,使影片既生動地講述故事,又可以成為一種社會關系結構的“切片”。
《天才槍手》中的人物關系結構可以被歸納入“校方—學生—家長”的三角關系之中。其中,“學生”處于成長變化之中,是“變數”;而作為社會縮影的“校方”和“家長”,則構成學生成長過程中的基本定型化的環境因素和參照系,是“常數”。影片展現的就是尚未定型的高中生在這個自有其規則的社會中左沖右突的選擇與成長。雖然影片主要圍繞學生與校方在考場上的貓鼠游戲展開,但事件背后起決定作用的是種種父子關系:小巴最初試圖說服琳加入“槍手”組織,是為了達到父親的成績要求,以得到一輛新跑車;而琳之所以最終同意了他的提議,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為了在經濟上支持自己的父親。
事實上,影片中的父子關系不僅推動了事情的發展,而且使影片內涵更具縱深性。父親們代表著接受社會的秩序并在秩序中找到定位的定型狀態,向子輩展示了一種道路的選擇,并以作為經濟和精神上的權威的身份向子女施加影響;而子輩自我意識的形成,首先要面臨或者對抗的就是父親的強大影響。
富二代小巴面對的是一個掌握資源和權力的強大父親,父親對小巴的物質支持是以小巴對他的絕對服從為前提的。在這種境況下,小巴完全沒有發展出個體的自我意志,他被馴化成為一個以屈從換取資源的人。小巴父親在影片中不多的出場顯示出他對小巴的絕對威懾力。如弗洛姆所說,“父愛是有條件的”[5],從某種意義上說,父愛的規則與父權社會的規則同構,即只有當子女/個體服從父親/社會的規則,滿足后者的要求,后者才會向前者提供支持。小巴必須通過考試,才能獲得父親的財力支持。而當他無法達到父親的要求時,他會向弱者施暴以取得協助,而決不會反抗父親的要求,雖然他也曾于琳、班克一起短暫地成為考試秩序的破壞者,但其根本目的卻是為了維持他乃至他的家庭在現存秩序中的財富地位。
不同于小巴對父親的一味屈從,琳則在與父親的離合之中曲折地生長出了自我意識。琳的父親是一位道德感極強的教師,在接受現實的復雜與不公的同時,努力保持個體的高尚。然而,琳并不完全認同父親的逆來順受。因此,她從與學校、與父親相一致的價值觀念中脫離出來,開始暗自展開“槍手”行動。與父親的分裂是她自我意識形成的開始。然而,父親高貴而統一的道德感對她的影響始終極為強大,在第二次作弊被發現后,校長的斥責未曾動搖她的立場,父親脫下她買的襯衣卻讓她感到羞恥和慚愧。在經歷了種種挫敗之后,無處安身的“卑賤意識”終于轉向了“高貴意識”,琳通過坦白自首重新獲得誠實的品質,分裂的自我重新走向統一。
琳走向她的父親,走向一種合乎道德、恪守真誠的精神上的高貴生活;小巴和與他結為同盟的女友格蕾絲也走向他的父親,走向擁有權力、金錢、地位的“貴族”生活;然而,沒有父親的班克,最終沒有走向任何一種已經成型了的狀態,而試圖繼續在“縫隙”中生存。班克起初對于世界的認識更加單純,拒絕作弊,舉報“抄襲”,他認同既有規則,恪守誠實和公正。然而,當班克真切地體驗到金錢和權力可以怎樣隨意地改變甚至摧毀他的人生之后,就從一個未加審辨地接受既有規則和道德準則的人,一變而為拋棄道德感并決意以非法手段攫取實利的人。他拒絕接受自己在這個差別巨大的世界上被分得的位置,不安于蜷縮于洗衣店的“卑賤”地位。然而,班克既是反抗者,又是屈從者,他屈從于對于金錢的追求——班克最隱秘的向往,正是成為他最仇恨的小巴和他的父親那樣的人。
《天才槍手》雖然僅截取了四位高中生成長中的一小段時間,僅講述了一個核心事件,但通過將他們置于有著對位、鏡像關系的父子關系結構之中,置于有著以小見大的象征意義的學校場域之中,其實已然涵蓋了相當深厚的社會內容。影片揭示了不同境遇的青少年精神成長的幾種典型狀況,結構化、象征化的人物關系不僅能夠更為充分地呈現出人物的現實狀況,而且能向觀眾揭開人物過去和未來的可能,使影片的內涵更具耐人尋味的縱深性。
增添人物是影視改編中常見的策略。然而,在不少改編作品中,增添人物僅是為使情節再添波瀾。如果能夠圍繞故事的核心和主要人物,建構起既具體生動、又意味深長的人物關系結構,則可以使影片中的人物更趨豐富、主題內涵更趨深刻——這也是我們可以從《天才槍手》之中借鑒的改編經驗。
《天才槍手》作為一部成長片,也是一部“殘酷青春物語”,它的殘酷不是體現為血腥暴力,而是體現為對這個世界殘酷真相的發現。影片以中性化的敘事態度展示了在此過程中的復雜性和曖昧性,通過有意味的人物關系結構涵蓋了豐富的社會內涵。它將一起沒有具體人物和背景情節的社會事件,改編成為一個生動、豐富而富有話題性的電影,雖然其中仍然有瑕疵(如結尾處班克選擇的突轉,雖然邏輯上可以理解,但劇情上鋪墊不足),但已為我們提供了諸多有益經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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