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耶秦簡“日備歸”與秦代新地吏管理

吳方基

提 ?要：秦代新地治理關乎國家安定，針對新地吏的管理尤顯重要。從里耶秦簡“日備歸”入手分析，秦代新地吏管理實行任期政策，期滿免職歸家（“日備歸”）。一般而言，秦代新地吏任期有二年、四年等，若任期內違法，可加罰延長任期。由于新地吏身份特殊，其在職違法可適用通用法與特定法分別處罰。新地吏期滿免歸，須上報郡守府才可執行，相關官吏應及時安排吏員補上空出職位，主管補吏工作的機構是郡尉曹。

關鍵詞：里耶秦簡;“日備歸”;新地吏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3.006

里耶秦簡、岳麓書院藏秦簡的刊布促使秦地方史研究邁上一個新臺階。其中新地吏的研究尤為成果顯著。于振波指出，“新地吏”是秦在新占領地區所任命的官吏;因過錯而被廢黜、免職的官吏，可以被任用為“新地吏”，而且這種做法已被普遍使用，并形成一套完整的制度。1孫聞博討論秦漢帝國“新地”與徙、戍的推行，認為政府在派遣“新地吏”同時，往往推行徙民實邊、行役戍邊政策。2沈剛考察秦對南部新占領地區實行特殊政策時，討論新地吏的身份稱呼及其針對性的行為規范等。3張夢晗進一步補充認為，新地吏是指秦統一戰爭中新占領地區的官吏，隨著新地政權的鞏固，從秦原有統轄地區選派新地吏逐漸減少，選用本地人為吏則相應增多。4朱錦程以“新地吏”的選用為例考察秦對新征服地的特殊統治政策，主要探討“新地吏”的特殊選用與秦在擴張過程中行戍制度之關系，提出秦將犯有過失的故秦吏選用為“新地吏”實際是讓犯有過失的故秦吏以官吏身份到更偏遠的“新地”行戍。其中針對岳麓秦簡所見新地吏“日備免之”有一定解讀，認為“日備免之”是指“新地吏”的戍期最多為四年，期滿后免官返回原籍。5

不過針對新地吏的研究成果尚未討論里耶秦簡“日備歸”性質問題。本文以此為出發點，主要依托新出里耶秦簡（壹、貳）、岳麓秦簡（肆、伍），進一步討論秦“新地吏”的任期、“日備”的計算方式，及其任期內的管理與期滿后的處置問題。

一、新地吏任職與里耶秦簡“日備歸”的性質

《里耶秦簡》（壹）所見四條“日備歸”記錄，分別是8-1013、8-2408和8-197，以及何有祖新釋讀《里耶秦簡》（壹）8-70+8-1913號簡“日備歸”材料，最近刊布《里耶秦簡博物館藏秦簡》與《里耶秦簡》（貳）又各見一條“日備歸”材料，分別是16-2032和9-588。茲列如下：

8-1013：令史最日備歸

8-2408：□日備歸

8-197：卅四年正月丁卯朔辛未，遷陵守丞巸敢言之：遷陵黔首

佐均史佐日有泰抵已備歸，居吏柀（徭）使及

前后書，至今未得其代，居吏少，不足以給事

吏。謁報，署主吏發，敢言之。1

8-70+8-1913：□□日備【歸】□□□□□

……

勿令繆失，以縱、不直論，有令2

16-2032：廿八年七月戊戌朔朔日，遷

佐史日備歸者，恒會八

□令者，敢言之。3

9-588：為陜尉賢、士五彭陽西益日備歸。4

《里耶秦簡牘校釋》解釋：日備，即期滿。5其中引用8-1013“令史最日備歸”作為例證，但對“日備歸”未作完整解釋。朱紅林解釋8-1013

“令史最日備歸”曰：“8-1013說明令史最臨時被調往某地工作，工作期滿后返回原官署。”6此解釋并未把握“日備歸”的性質，“日備歸”并非簡單的臨時工作調動。其中認為“歸”的意思是“返回原官署”，也可商榷。秦簡所見，“歸”存在兩種含義：其一，財物歸還。如《里耶秦簡》（壹）記載：

8-135：廿六年八月庚戌朔丙子，司空守樛敢言：前日言競陵漢陰狼假遷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名曰□，以求故荊積瓦，未歸船。狼屬司馬昌官。謁告昌官，令狼歸船。

8-167+8-194+8-472+8-1011：尉敬敢再（拜）謁丞公：校長寬以遷陵船徙卒史【酉陽，酉陽】□□【船】□元（沅）陵，寬以船屬酉陽校長除。今司空□□□□□□丞公令吏徒往取之，及以書告酉陽令來歸之。

8-565：尉廣貲四甲。校長舍四甲。

佐四甲。貲已歸。

8-135是狼（人名）借船未歸還。8-167+8-194+8-472+8-1011指遷陵船徙酉陽，以書告酉陽歸還船。8-565是說佐欠貲四甲，已經歸還。

其二，人歸家。如《里耶秦簡》（壹）和《岳麓書院藏秦簡》記載：

8-1469+8-1304：少內守謝，士五（伍），朐忍成都歸休在家。7

岳麓秦簡（肆）：0914/278□律曰：冗募羣戌卒及居貲贖責（債）戍者及冗佐史、均人史，皆二歲壹歸，取衣用，居家卅日，其□□□0349/279以歸寧，居室卅日外往來，初行，日八十里，之署，日行七十里。8

岳麓秦簡（伍）：1903/134令曰：吏歲歸休卌日，險道日行八十里，昜<易>道百里。諸吏毋乘車者，日行八十里，之官行五十里。吏告當行及擇（釋）1905/135歸居家，皆不用此令。1

8-1469+8-1304記載少內守謝歸家休假。岳麓秦簡（肆）中律文是說歸家取衣用和歸寧（歸家治喪）。2岳麓秦簡（伍）中令文指吏每年歸家休息四十日。

顯然，“日備歸”中“歸”是歸家的意思，并非“返回原官署”。這說明“日備歸”是指歸家休假、取衣用或歸寧等。上文所見歸休、歸寧或歸家取衣用，均有一定期限，如取衣用居家三十日，歸休四十日等。另外，岳麓秦簡律令所見歸家進行其他事項也是有時間規定：

岳麓秦簡（肆）：0691/318丞相議：吏歸治病及有它物故，免，不復之官者，令其吏舍人、仆【庸】行

岳麓秦簡（伍）：1882/278□□□言，縣官□書告，為吏官、丞、尉以告己盡而取（娶）妻，許歸十日，隤以為后歲告。病篤不能視事，材（裁）令1881/279治病，父母病篤，歸旬。

岳麓秦簡（伍）：1150/296令曰：郡及中縣官吏千石下繇（徭）倳（使），有事它縣官而行，聞其父母死，過咸陽者，自言□□□1690/297已，復之有事所，其歸而已（葬）者，令居家五日，亦之有事所。

其中說明吏歸治病后還要回到官署（“復之官”）;取妻“許歸十日”;父母病篤，準許歸家十日（一旬）照顧父母;父母死，可歸家五日處理喪事。總之，官吏請假歸家均有期限規定，必須在期限內回到任職官署。然而，“日備歸”是任職期滿后歸家，并非歸家后回來任職。從前文《里耶秦簡》（壹）8-197號簡分析，遷陵守丞巸上呈文書強調由于“佐均史佐”任職期滿，已經歸家等因素，至今未得官吏替代任職，致使遷陵“居吏”少，不足以供事。3其說明吏“日備歸”后并不到原官署任職，且不復到原官署任職，其職位被他吏替代。

值得注意，里耶秦簡所見“日備歸”的主體是官吏，如令史、佐、史、尉等。官吏為何“日備歸”？這與秦代新地吏任職有關。對于秦代新地吏任職，新出岳麓秦簡記載：

1807中縣史學童今歲會試者凡八百卌一人，其不入史者百一十一人。臣聞其不入者，泰抵惡為吏，而與其1810典試故為詐，不肯入史，以避為吏。為詐如此而毋罰，不便。臣請令泰史遣以為潦東縣官佐四歲，日備免之。4

中縣史學童典試故為詐，處罰是遣其以為潦東縣官佐四歲。潦東，又作“遼東”，郡名，屬于秦“新地”。5《里耶秦簡牘校釋》認為：中縣指內地。6這里“中縣”應是秦內史屬縣的統稱。如岳麓秦簡（伍）記載：

0963/048監御史下劾郡守，縣官己論，言夬（決）郡守，郡守謹案致之，不具者，輒卻，道近易具，具者，郡守輒移2059/049御史，以齏（赍）使及有事咸陽者，御史掾平之如令，有不具不平者，御史卻郡而歲郡課，郡所移2097/050并筭而以夬（決）具到御史者，獄數（率）之，嬰筭多者為殿，十郡取殿一郡，奇不盈十到六亦取郡。0831/051亦各課縣，御史課中縣官，取殿數如郡。

又岳麓秦簡（肆）記載：“1978/024亡不仁邑里、官，毋以智（知）何人殹（也），中縣道官詣咸陽，郡〖縣〗1996/025縣，皆毄（系）城旦舂，榑作倉，苦，令舂勿出，將司之如城旦舂。”秦以都城咸陽為中心，其附近諸縣設內史管轄，稱之為中縣，區別于地方郡縣。內史屬于秦“故地”。

其后進一步說明：罰作新地潦東縣官佐四歲的中縣者，“日備免之”，即期滿后免官。又最近公布的一條岳麓秦簡令文規定：

1866諸吏為詐，以免、去吏者，卒史、丞、尉以上上御史，屬、尉佐及乘車以下上丞相，丞相、御史先予新地遠犫害郡，備1720次予之，皆令從其吏事新地四歲。日備免之，日未備而詐故為它貲、廢，以免、去吏，駕（加）辠一等。1

其中更為明確提出：“諸吏為詐”“皆令從其吏事新地四歲”，“日備免之”。即把這些為詐之吏遣往新地任職四年，期滿后免職。免職之后去哪里？《里耶秦簡》（壹）8-777記載：“從人論報，擇免歸，致書具此中。”8-896記載：“守丞巸，上造，居競陵陽處，免歸。”“擇免歸”，“擇”應是人名，其有倉守擇（8-257+8-937+1078、8-405、8-562+8-795+8-1820、8-839+8-901+8-926、8-854、8-1544）。8-896明確說到守丞巸（人名）“免歸”，守丞巸是指遷陵守丞巸，見8-197、8-1525、8-1538。“免歸”，《里耶秦簡牘校釋》解釋：免職歸鄉。2可從。從傳世文獻所見西漢情況分析，更準確一點說，“免歸”是指免職歸家（有說“故郡”），見表1。

實際而言，表1“歸故郡”等同于“歸家”。免職所歸之家或故郡是對于任職地而言。也就是說，岳麓秦簡所見“日備免之”是指，違法官吏在新地任職，期滿后可免職歸家。由此說明，此官吏“日備免之”的性質等同于里耶秦簡所見官吏“日備歸”。即里耶秦簡所見“日備歸”的真正性質是，秦“故地”官吏因違法處罰而為新地吏，在其規定任期滿后，免職歸家。

二、新地吏任期與“日備歸”的計算方式

故秦官吏因違法處罰為新地吏，只是新地吏的來源之一。此外，新地吏的來源大致還有兩種：一，正常的非違法而任職為新地吏的故秦人;二，秦在新地本地人中選拔的官吏。3這里探討新地吏任期，只論及故秦官吏因違法處罰為新地吏，不包括后兩種來源的新地吏。

關于此種新地吏任期，新出岳麓秦簡（伍）所見存在多種情況。其一，新地吏任期為兩年者：

1689/128令曰：御史節發縣官吏及丞相、御史、執灋發卒史以下到縣官佐、史，皆毋敢名發。其發治獄者官必遣1914/129嘗治獄二歲以上。不從令，皆貲二甲，其丞、長史、正、監、守丞有（又）奪各一攻（功），史與為者為新地吏二歲。

1869/266（詐）避事，所避唯（雖）毋論，貲二甲，廢。以病故1149+C4-3-7/267□者以失期不從其事論之，均□教獄史、內<冗>佐居新地者，皆令□□□新地日，其（徭）使及病，若有它1926/268□□毋敢過壹，隤計過者，令、丞以下均行，（詐）避者皆為新地吏二歲。

其中規定罰為新地吏二歲的違令情況有兩種：第一是違反御史等征發縣官吏的規定。其規定強調兩點：一，御史征發縣官吏及丞相、御史、執灋征發卒史以下到縣官佐、史，皆不得指名征發（名發）;二，其征發治獄者必須達到曾經治獄兩年的條件。違反任一規定的“史與為者”

罰為新地吏二年。“史”應是“縣官佐、史”之“史”，里耶秦簡所見遷陵縣屬官田官、庫、倉、司空、獄、鄉官等均有“史”職。1“史與為者”是“史參預作事者”的意思。如睡虎地秦簡《倉律》30號曰：“禾、芻?積（索）出日，上贏不備縣廷。出之未（索）而已備者，言縣廷，廷令長吏雜封其廥，與出之”。整理小組注釋：“與出之，參預一起出倉”。2《倉律》32號曰：“雜者勿更;更之而不備，令令、丞與賞（償）不備。”整理小組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