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江山之一統
——明代律詩六首賞析

⊙王佑夫 ［新疆師范大學, 烏魯木齊 830054］

山丹題壁

楊一清

關山偪仄人稀少，風雨蒼茫野色昏。

萬里一身方獨往，百年多事共誰論。

東風四月初生草，落日孤城早閉門。

記取漢兵追寇地，沙場猶有未招魂。

楊一清（1454—1530），字應寧，號邃庵，別號石淙，歷經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在政壇上堪稱一代名臣。素有雄才大略，三次出任寧夏、甘肅、延綏三邊軍務總制，在西北邊陲建功立業，后以華蓋殿大學士銜入閣為首輔，有詩集《石淙詩稿》十九卷，為其門生李夢陽選校、評點,贊譽“一代名筆”。《山丹題壁》和《出連云棧》等西巡邊塞之作“矜持嚴謹”“忠誠奮揚”（李夢陽語）。

山丹，今甘肅省山丹縣。明置山丹衛。洪武二十四年（1391），在焉支山（亦稱山丹山）西北、山丹河南面筑城，周七里有四門，濠廣二丈五尺。《山丹題壁》應題于明代山丹城。

作為西北古戰場之一的山丹，它以焉支山而著名。《匈奴歌》中有名句：“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境內除焉支山外，尚有霧石山、金山、石咀山、龍首山、紅寺山等。地偏關險，山路狹窄，來往行人不多。“關山偪仄人稀少”，詩一起首，點明山丹地域的特點。偪仄，狹窄意。杜甫《逼仄行贈畢曜》：“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 “風雨蒼茫野色昏”，是描述題壁時的自然景色。由景生情，用以渲染全詩意境。明代成化、弘治、正德、嘉靖時期，西北邊陲不安，大臣們在如何處置邊務上意見不一，形成派系斗爭，詩人幾次受命總制延綏、寧夏、甘肅等三鎮軍務，雖力其艱，仍不免有孤寂之感。“萬里一身方獨往，百年多事共誰論”，就是這種心情的流露。此時，江南早已花香鳥語，這里卻是另一番景象：“東風四月初生草，落日孤城早閉門。”這不僅表現了西北氣候寒冷，春天來得遲緩，有著濃郁的邊塞特色，更寫出了此地因屢遭戰亂，民生凋敝的荒涼冷落。無限悲情無限思。漢元狩二年（前121），驃騎將軍霍去病，出隴西，戰焉支，深入千余里，斬數千級而還，立下赫赫戰功，可是這里，至今還有游魂野鬼。“記取漢兵追寇地，沙場猶有未招魂”。在這片古戰場上，歷代有多少將士喪失了生命！尾聯敘情入理，寄慨言志。楊一清雖為三鎮軍務之管，并不一味主張以武力服人。如吐蕃汗王扣關，他請扶；亦不剌竄西海，又主剿，反映出“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的偃武思想。

詩人肩負保衛邊境安寧的重任，卻因朝廷傾軋，難以形成穩定的戍邊政策，得不到有力支持。故寫下這首《山丹題壁》，以抒情懷。此詩，一、三聯寫景，二、四聯抒情，景起情結，情景相間，融為一體。悲壯、雄渾、厚重，是其總的特色。頷聯是全詩的情結所在，對仗工穩。“萬里”和“百年”對舉，展現時空的廣闊無限；“一身”共“多事”并存，描述重任在肩的艱難處境；“方獨往”與“共誰論”迭出，抒發其孤獨無援的憂郁心情。這種主觀情感推廣到客觀環境，也就是以情觀物，都帶上了一種孤獨之情。富有生命力的東風綠草，偏偏姍姍遲來；“落日”“孤城”，又特別容易勾起人們的愁思。人們必然會想起“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著名詩句。王之渙筆下的孤城，還有著羌笛之怨；而楊一清月光所及的孤城，則早已關閉城門了，顯得死一般寂靜，這種愁怨之情又不知深沉了許多。

出連云棧

楊一清

雞頭關下石杈牙，傍險憑高此駐車。

一水縈紆通漢沔，萬峰回合控褒斜。

云中板閣燒難絕，谷口筼筜翠欲遮。

蜀道秦關俱莫論，于今四海正為家。

我國古代在今川、陜、甘、滇諸省境內峭壁懸崖上鑿孔架橋，開辟道路，成為棧道。秦嶺上的棧道，尤為著名。《戰國策·秦策》記載：“棧道千里，通于蜀漢。”明正德間，楊一清受命巡撫陜西，途徑秦嶺上的北棧道連云棧，即景抒懷，寫下了這首詩。

詩題為《出連云棧》，卻不直接寫“出”，而是從“入”寫起。雞頭關，位于陜西漢中西北，是連云棧的入口，有巨石狀雞頭，下臨萬丈深谷，石峰聳立，看似歧枝錯出。“雞頭關下石杈牙，傍險憑高此駐車”，首聯寫出地勢的危峻奇險，令人嘆絕。頷聯緊承第二句，“傍險憑高”眺望，一條河流穿切秦嶺，回環曲折地流過。它的上游稱為沔水，下游稱為漢水，因此說“通漢沔”。因褒水、斜水而得名的褒斜古道，時隱時現。“萬峰回合控褒斜”，一個“控”字，突出了這里地理位置的重要，褒斜古道是古代兵家必經之處。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重新修建，飛鳥難度的千山萬峰，又可由此穿越了。可見，詩人“傍險憑高”眺望的，不止于壯麗的自然景觀，還有可供追溯的歷史遺跡。這些都已包含在不言之中了。因此，當詩人走出谷口的時候，有關連云棧的歷史再次涌上心頭。《漢書·張良傳》載：“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因說漢王燒絕棧道，示天下無還心。”值得慶幸的是，楚漢之爭正成為遙遠的事情了。雖然劉邦為了爭奪天下，一度燒毀了連云棧的板閣，可是多少世紀以來，連云棧不僅依然懸掛云中，連接祖國大地,而且被谷口高大的翠竹掩映，更顯得崇高壯麗。“云中板閣燒難絕，谷口筼筜翠欲遮”。以古襯今，以景托情，表達了詩人無限樂觀的襟懷。尾聯的議論，水到渠成。詩人說,如今四海一家，江山一統，再不要嘆息什么“蜀道”“秦關”的險阻了。“于今四海正為家”，既是對現實的歌頌，又反映了詩人不畏艱辛，積極進取的精神。這首詩，不僅飽含著昂揚的情志，意左于《蜀道難》，自鑄新詞，而且是一幅描繪棧道天險的絕妙圖畫，不失為一篇佳作。

題韓信廟

駱用卿

逐鹿中原漢力微，登壇頻蹙楚軍威。

足當躡后猶分土，心已猜時尚解衣。

畢竟封侯符蒯徹，幾曾握手到陳豨。

英魂漫灑荒山淚，秋草長陵久落暉。

駱用卿，生卒年不詳，字原忠，浙江余姚人。早年游學不第，以經術設館授徒。弘治十四年（1501）舉人，正德三年（1508）進士。官至兵部員外郎。精曉風水，工詩。《題韓信廟》被譽為吟詠韓信之絕唱。

韓信與蕭何，張良齊名，為漢興三杰之一。然而，他的知名度遠遠超出了其余二人。“胯下之辱”的故事，“多多益善”的成語，“蕭何追韓信”的戲曲……千百年來，不絕于耳。吟詠韓信的詩歌，佳作亦多。這首《題韓信廟》，便是其中之一。淮陰侯廟，在山陽縣（今江蘇省淮安縣）城南，祀漢韓信，宋蘇軾有淮陰侯廟碑銘。韓信廟實有多處，從本詩末句看，詩題所稱韓信廟當在關中。

此詩首聯，橫空而起，用高度概括的語言，描述韓信在秦末楚漢相爭的歷史舞臺上，所演出的威武雄壯的活劇，歌頌其巨大作用。“逐鹿中原漢力微”，總寫楚強漢弱的政治形勢，交代背景，亦為韓信出場作鋪墊，起烘云托月作用。“逐鹿”，比喻爭奪政權。《漢書·蒯通傳》：“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顏師古注引張宴曰：“以鹿喻帝位。”秦皇王朝傾倒，項羽乘勢崛起，雄踞中原，自命霸王；劉邦則偏守漢水一隅，意欲擴張而力不能及。“漢力微”，表現了劉邦處境的嚴峻。當韓信登壇拜將，伐魏，擊趙，降燕，破楚將龍且于淮水，定齊地，楚漢雙方的實力發生根本性轉變，漢由衰弱變強盛，楚以雄威趨衰敗。“登壇頻蹙楚軍威”，概括了韓信的赫赫功勛。“蹙”同“蹴”，踢、踩的意思。蘇軾《申王畫馬圖》：“揚鞭一蹙破霜蹄，萬騎如風不能及。”本句用一“蹙”字，將韓信所向披靡的颯爽英姿，活脫脫地展現出來，生動而傳神。這樣一位杰出人物，必然引起劉邦的猜忌與畏懼。當韓信攻下齊國，請封為假齊王時，劉邦大怒，張良、陳平就暗中踩了一下劉邦的腳，又附耳勸其允諾。劉邦隨機應變，封韓信為齊王，并且解衣推食，假厚遇以掩其疑心。項羽深知劉邦容不得他人，便遣使勸說韓信在楚漢相爭中保持中立，形成天下鼎足而三的局面，自身方能安全，否則“終為之所禽矣”！韓信卻不忘劉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的情義，拒絕了項王使者的勸告。“足當躡后猶分土，心已猜時尚解衣”。詩人通過典型細節的描繪，使劉邦虛偽詭詐的性格，躍然紙上。同時，見出了韓信忠厚老實，暗示其悲劇下場的不可避免。本聯暗合七律規則：“三四貴勻稱,承上斗峭而來，宜緩脈赴之。”（沈德潛語）實寫劉邦，虛寫韓信，虛實結合，構成對比；以伏應起，造成波瀾，避免了平鋪直敘。

頸聯聳然振起，別開一境，寫韓信功高忠厚卻被貶，不曾謀反竟遭誅殺。與前聯之意相應而相避。謀士蒯徹，避武帝諱，改為蒯通，曾以相面為借口，說韓信在劉邦手下，“不過封侯，又危而不安”，勸其背漢自立，韓信未予同意。當垓下之戰形成漢勝楚敗的局面后，劉邦果然奪了韓信的兵權，把他遷為楚王，后又捏造罪名，降為淮陰侯。“畢竟封侯符蒯徹”，完全應驗了蒯通的預言。一些史書記載，劉邦的寵臣陳豨拜為巨鹿守時，向韓信辭行，信握其手，勸其伺機圖天下。“漢十年（前196），陳豨果反”，信因此而遭殺。后世不少史家認為，劉邦早有除掉韓信之心，不過是誣以結連陳豨謀反罪殺之。“幾曾握手到陳豨”，詩人據此為之辯誣。韓信何曾有過握著陳豨之手，授意謀反之事呢？此句揭示了韓信之死的冤屈。本聯以“畢竟”“幾曾”兩個虛語詞開頭相對，深含著詩人對忠臣遭忌見殺的悲和憤。“英魂漫灑荒山淚，秋草長陵久落暉”，長陵,劉邦陵，址在今陜西咸陽市東北。詩人以對“英魂”的荒山灑淚，長陵的秋草落暉作尾聯，言盡意遠，富有余味。

詠史詩，并非是對歷史事件與人物的描述或評價，而是借以抒情，言志，寄慨。這是作詩與寫史的區別，亦是評價詠史詩的高下所在。此詩前三聯，句句寫實，都能緊扣韓信一生的悲劇意義下筆。起首一聯，寫功之高。中間二聯，述悲之深。承起之間有襯托，有對比。最后一聯，則宕開一筆，以景結情，抒發出沉痛之切。全詩可謂“屬對穩”“遣事切”“捶字老”“結響高”，“而總歸于血脈動盈，首尾渾成”（沈德潛語），無怪乎，與作者同時的“前士子”之一的李夢陽稱：“此題淮陰廟絕唱也。”

羅舊驛

王守仁

客行日日萬峰頭，山水南來亦勝游。

布谷鳥啼村雨暗，刺桐花暝石溪幽。

蠻煙喜過青楊瘴，鄉思愁經芳杜洲。

身在夜郎家萬里，五云天北是神州。

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因曾筑室于會稽山陽明洞，自號陽明子，人稱陽明先生，亦稱王陽明。官至兵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精通儒、道、佛，力倡“身心之學”,明代著名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有評論曰：“守仁勛業氣節，卓然見諸施行，而為文博大昌達，詩亦秀逸有致，不獨事功可稱，其文章自足傳世也。”

羅舊驛，位于貴州的一個小驛站。正德元年（1506），王守仁因劾權臣劉瑾，由兵部主事貶為龍場（今貴州修文縣）驛丞，途徑羅舊驛有感，便以此為題，寫下這首七律。

官居高位，遭貶赴遠，往往總是寄失意于吟詠之中。摹山描水，免不了涂上一層灰暗的色彩，這是“移情于物”的必然結果。《羅舊驛》一詩，則完全相反。奇麗之景，喜悅之情，相融相恰，構成一個令人向往的境界。開端一聯，即寫出大自然的遠大魅力和作者的放達襟懷。“客行日日萬峰頭”，點出貴州多山的地域特點。負罪一身，且天天行走在萬山峰頂之上，山高路險，旅途艱辛，本易觸發起仕途可畏的聯想,然而，作者置身于中，竟忘卻了自己遭讒被貶。佳山麗水，洗盡愁腸；日日飽覽，情興洋溢。“山水南來亦勝游”,自然之美，賦予了作者何等輕松愉快的愜意之情！縱觀全詩，首聯起了大氣包舉、籠罩全篇的作用，此可謂“工于發端”也（鐘嶸語）。

頷聯緊承“勝游”，點題，寫羅舊驛的獨特景致。濛濛細雨中，傳來布谷鳥的啼叫；繁茂的刺桐花，遮掩著石溪的潺潺流水。這景觀，既不同于蘇軾筆下“山色空濛雨亦奇”的西湖，也有別于王維毫端“清泉石上流”的山村。清靜，閑寂，幽暗，而又透露出勃勃生機，顯示了羅舊驛風光的別致，亦蘊含著作者的欣慰之情。

頷聯景中寓情，頸聯則景與情并重。喜過蠻煙青瘴，愁經杜若芳洲，用景物反襯情思，使情思表現得愈加充分。我國古代西南地區多濕熱蒸發，常常形成致人疾病的瘴氣，被視為畏途，陸游《涪州》詩云：“使經不用勤留客，瘴雨蠻云我欲愁。”王守仁則反其意而用之，唱出了“蠻煙喜過青楊瘴”，表現了樂觀的情緒。遠謫萬里之遙，寄命瘴癘之地，“喜”的深處不能無“愁”。然而，“鄉思愁經芳杜洲”，這“愁”便染上了馥郁的芬芳。對它，作者是珍惜熱愛的，可見，“愁”也變成“喜”了。屈原《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遣兮下女。”芳杜洲，即源于此。顯然，作者不單是對屈原成句的縮用，而是別有一番寓意在。

“身在夜郎家萬里，五云天北是神州”。夜郎，漢代西南地區古國名，其地在今貴州省。五云，五色瑞云，多作吉祥的征兆，常用指皇帝所在之處。王建《贈郭將軍》：“承恩新拜上將軍，當直巡更近五云。”神州指京城。尾聯“天北”與首聯“南來”，遙相呼應，意思是說，自己雖然遭貶，來到這萬里天涯的夜郎，但一路上觀察到此地的山水風光；此刻遙想天北，又是五云浮華，萬般鄉思愁腸，也就渙然消釋了。卒彰顯其志。全詩意境的構成，完全植根于作者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和對皇朝的耿耿忠心。

元世祖廟

馬中錫

世祖祠堂舉夕曛，碧苔年久暗碑文。

薊門次日瞻遺像，起輦何人識故墳？

棹楔半存蒙古字，陰廊尚繪伯顏軍。

可憐老樹無花發，白晝鸮鳴到夜分。

馬中錫（1446—1512），字天祿，號東田，故城（今屬河北）人,成化十一年（1475）進士，官至右都御史。能詩善文，著有《東田集》。

元世祖即忽必烈，成吉思汗之孫，元朝的開國皇帝，在位三十五年。生前馳騁沙場，威震四海，死后葬于起輦。北京德勝門外有元世祖廟。從馬中錫詩中可知，明時即已破敗。

這是一首憑吊懷古之作，首聯以景語起，直接點題，元世祖廟沉浸在渾圓血紅的落日之中，一塊即將傾圮的石碑，長滿厚厚的碧苔，碑上的字跡已看不清楚。“祠堂舉夕曛”，色彩蒼涼而悲壯，“碧苔年久暗碑文”，言廟已多年無人祭掃。“碧苔”句，通過一個點，寫盡廟的荒涼。黃昏時分，面對寂寞的祠堂，辨認模糊的碑文，仿佛有一股寒冷陰森之氣撲面而來，令人不勝悲痛。頷聯“瞻遺像”，表現了詩人對元世祖的敬仰之情。此處用一“瞻”字，詩人的情態畢現。瞻仰遺像，詩人遐想聯翩。“起輦何人識故墳？”“起輦谷”為埋葬成吉思汗及其子孫之地，在內蒙古鄂爾多斯右翼中旗，黃河西北德爾坦山陰。這句是說如今還有什么人能識世祖的墳墓呢？以問句表現了否定的回答。頷聯歌頌元世祖的文治武功。“棹楔半存蒙古字”，展現文治。忽必烈善于任用各族人才，助其創業治國，即位之初，以吐蕃僧巴思巴為國師，創制蒙古新字。“棹楔”，門旁表宅樹坊的木柱。在元代，蒙文，漢文為并行天下的文字，乃前代所未有；“陰廊尚繪伯顏軍”，表現武功。伯顏是世祖的丞相，派兵平滅南宋，為統一全國的第一功臣。以“伯顏軍”，指稱元世祖結束全國多年分裂局面終歸一統的不朽之功。尾聯“可憐老樹無花發，白晝鸮鳴到夜分”，同首聯之景呼應，含依依不盡之情。

一般律詩前兩聯寫景，后兩聯抒情。此詩則打破常規，首尾兩聯寫景，中間兩聯議論抒情。且景語含情，凄婉動人，堪稱絕唱。

寒日

區大相

霜林無一葉，寒日復多風。

碩果猶存否？危巢本易空。

誅求三戶盡，杼軸萬家園。

白石南山曲，悲歌夜未終。

區大相（？—1614），字用孺，號海目，廣東佛山人。萬歷己丑（1589）進士。官翰林檢討，同修國史，工詩善文，著有《太史詩集》 詩集《圖南集》 《濠上集》等。清代著名詩家王士禎評道，粵東詩派，皆宗區大相。《寒日》為區詩代表作之一。

唐代杜牧有《山行》七絕，久已膾炙人口：“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這首五律《寒日》，在構思上顯而易見受到了《山行》的啟迪，正好同它形成反差：前者由人及景，后者由景及人；前者憑借眼前所見進行描寫，后者用點化前人詩句和典故構成意象；前者是一幅絢麗壯觀的圖畫，后者是一曲凝重凄涼的悲歌。后者于前者，真可謂“奪胎換骨”，變其法，異其趣，另鑄新詞，構成佳篇，異曲而同工。

詩題“寒日”，所指者何？秋寒的一天？嚴寒的季節？饑寒交迫的生活，永無盡頭？時空有限又無限。一個虛與實的渾然體。一個象征。任讀者張揚想象的翅膀。

“霜林無一葉，寒日復多風”。詩一開端，便展現出一個肅殺的境界。白慘慘的山野，連一片樹葉都不見了，只有呼嘯的北風還刮個不停。詩人將杜甫《野望》“葉稀風更落”的描寫，引向極致，擴充為兩個精工自然的對句，肆筆渲染。一“無”、一“復”，一靜、一動，突現了寒日的單調、恐怖與死寂。景語傳情。詩一下筆，就把讀者推下凄苦的深淵。照理，寫景至此，難以為繼。然而，詩人卻層樓更上，將讀者的視線引向樹上的果與巢。“碩果猶存否？”一個設問句，筆勢一宕，使讀者戰栗的心靈暫時得以慰藉。《易·剝》云：“上九：碩果不食。”“剝”卦為一陽在上，五陰在下，屬十二消息卦中陽消將盡之卦。“上九”為“剝”卦第六爻爻位，五陽皆已剝落，只有它一陽獨存，猶如熟透了的豐碩之果，隨時可以剝落在地。這一陽便是命根子。失去了它就失去了矛盾的一方，作為陰陽的統一體就解散了。因此，必須保護它，使之不剝落，即“碩果不食”。寒日中的碩果還存在嗎？“危巢本易空”。連纏扎牢實的鳥巢都傾覆了，累累碩果哪還能墜在枝頭呢？一個“本”字，對“碩果猶存”作了不容置疑的否定。《世說新語·言語》載：“孔融被收……謂使者曰：‘冀罪止于身，二兒可得全不？’兒徐進曰：‘大人，豈見覆巢之下，復有完卵乎？’尋亦收至。”本句即“危巢之下無完卵”意，言果實均被洗劫。風刀霜劍嚴相逼，大自然的最后一線生機斷絕了。頷聯看似平淡，信手拈來，實則巧于承接，“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 （楊載語），句式靈活，頓挫有致，精于用典，融哲理于興象之中，為讀者所忽焉不察。足見詩人深厚的藝術功力。

詩的后半段特寫人事。“誅求三戶盡，杼軸萬家同。”頸聯有如“疾雷破山，觀者驚愕” （楊載語）。不僅自然界斷絕了陽氣，人世間也沒有了生的希望。“誅求”，索取,《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誅求無時，是以不敢寧居。”韓愈《雙鳥》詩云：“蟲鼠誠微物，不堪苦誅求。”三戶，幾戶人家，形容人數很少。《史記·項羽本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誅求三戶盡”，說明統治者的殘酷剝削，無一戶幸免。“杼軸”，亦作杼柚，即織具。《詩·小雅·大東》：“小東大東，杼柚其空。”“杼軸萬戶同”，說明百姓被剝奪一空，各地皆同。頸聯是全詩的主旨所在。對統治者的憤恨、痛斥，對百姓的憐憫、同情，充溢字里行間。詩人的情感超越了自我，詩的形象得到理性升華。自然界的寒日，完全坐實到人世間的寒日。全聯字實而句法健。結尾兩句以聽覺形象照應詩的開頭。“白石南山曲，悲歌夜未終。”百姓的呼號，詩人的吶喊，匯成一曲悲壯的長歌，隨風激蕩在黑沉沉的夜空，無休無止。白石，本指仙人,常煮白石為糧，因就白石山居。這里借指食住全無的百姓。南山曲，即寧戚飯牛歌。春秋時衛人寧戚遇齊桓公唱了一首歌，以表達自己懷才不遇，生不逢時。其詞有：“生不遭堯與舜禪，短布單衣才至骭。從昏飯牛至夜中，長夜漫漫何時旦？”結句的“悲歌”，豈止百姓的悲哭，怎無詩人的悲吟？長夜難明，悲歌不絕。這便是詩人筆下的寒日世相!

在明代嶺南詩人中，區大相是很有影響的一位。他與“南園后五子”代表人物黎民表齊足并馳，以鑄詞凝練，追求奇氣見長。這首五律《寒日》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和深廣的社會內容，遠遠超出了一般的悲秋傷感之作，是他詩作中優秀的一篇，體現了他的藝術風格。

① 饒尚寬譯注：《老子》，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82頁。

②〔漢〕劉向：《戰國策》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頁。

③ 〔漢〕班固：《漢書》，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027頁。

④ 〔漢〕班固：《漢書》，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165頁。

⑤〔清〕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集部二十四。

⑥《易經》，吉林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第95頁。

⑦ 〔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光明日報出版社2014年版，第19頁。

⑧ 徐中舒等編：《左傳選》，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9頁

⑨〔漢〕司馬遷：《史記》，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頁。

⑩〔清〕沈德潛《古詩源》卷一·古逸·飯牛歌。

? 元末，孫蕡等五位嶺南詩人結詩社于廣州城南的南園，使嶺南詩風為之一振，后人稱其為“南園五先生”。明嘉靖年間，又有歐大任、梁有譽、黎民表、吳旦、李時行等續南園詩社之風雅,蜚聲海內,稱為“南園后五子”，亦稱“南園后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