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卡夫卡小說《在流放地》

⊙徐浩乾［蘇州大學， 江蘇 蘇州 215123］

《在流放地》是一篇卡夫卡的短篇小說，文章不長，情節簡單，但其中包含的人物，物體等都具有多種意義，具有深入研究的價值。對于卡夫卡的小說，每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觀點，并且有的人認為，作者的想法及本意只有作者自己知道，任何想要試圖理解，分析作者意圖的人，在此過程中便已經脫離了作者原本的意義。如此說來，即便是作者本身在通過語言這種方式將其表現出來的時候，也已經掩蓋或改變了原本的意義。那么，我們還有沒有去研究的價值呢？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我們研究它們，自然是為了試圖去揭示一些本真的意義，但從另一角度說，正因為有了多角度的研究分析，才使得原本表達的內容更加完整。

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有四個，分別是旅行家、軍官、士兵和犯人。此外還有幾個未登場的次要人物。小說主要圍繞著四個人物展開，講述了在流放地上，一位旅行家觀看軍官如何處刑犯人，最后軍官卻被處刑的故事。這只是最基本的情節，要分析這篇小說，我們的關注點要放得更細，甚至離開小說表面的情節。 “一篇真正的小說是不可‘概括’的，因為經過概況，小說就丟失了它的真正內容”。不過其實生活中卻經常存在這樣的情況，當別人說起一篇小說的時候，常會問，這是講了什么故事??？而敘述者在給別人敘述時，已經失掉了“本真”，甚至在讀者自己的閱讀過程中，也會進行這樣的復述，這也是為什么現代主義的小說在當下難以被理解的原因之一。雖說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是這四人，然而小說中的主人公卻不是他們，而是一個用來處刑的“機器”。

“這是一架獨特的機器”。不同于傳統小說的醞釀鋪墊，卡夫卡在《在流放地》的一開頭就展現了小說的主角，并直接置入了小說的中心，后面的內容為之展開。把“機器”這樣一個物件作為小說的主角有其獨特的意義，它在小說中的地位被抬高，不同于人類擁有復雜的情感或心理活動，機器只是按設定工作的工具，而正是這樣一種“簡單”的工具被置于小說的中心，“復雜”的人圍繞其展開，便開始顯現出荒誕的意味。小說中大部分的內容是軍官在對“機器”進行介紹，機器在這里便獲得了重要的地位。

“機器”主要由三部分構成：“床”“耙子”“繪圖員”。機器是用來處刑的，而用來放置犯人的地方是“床”。這是個很有象征意味的稱呼，在尋常的生活中，床是用來睡覺的，提供人們休息、恢復精力的地方。而在小說中，卻把處刑犯人，忍受折磨的地方稱之為床，這樣一種現實與小說的顛倒，使人覺得荒誕?！鞍易印迸c“床”類似，在生活中，耙子是一種用來耕耘，獲取成果，產生價值的工具，而在小說中，卻是用來處決犯人，消滅價值的工具。值得一提的是，床頭上還有一塊特殊的被眾多犯人咬過的小毛氈，用于塞進將被處決的犯人口中，防止其在被處決的過程中叫喊或咬舌。乍一看來這是為了達到其殘忍的折磨犯人的目的，但仔細思考，若是最終這些犯人的結果都是“死亡”，那他是否會太過痛苦咬舌自盡，則變得就無意義了。這樣一種無意義的行為表現在小說的許多地方，因而更增加了文章的荒誕性。最為荒誕的是“繪圖員”，其是為了將犯人所犯的罪行刻在犯人身上，然而，所刻的內容本身卻是無法看懂的。另外，刻下罪行一般是為了讓人牢記，終生帶著恥辱無法擺脫，既然犯人最終都是要被“粉碎”的，這樣的無法看懂的刻印也就無意義了。在流放地，卻只有通過“法律條款”來執行死刑，法律在那里并不是為了保護人，而是為了殺人。

軍官一直在向旅行家介紹“機器”的運作過程，展現了他對于這架機器的崇拜，而對于機器背后的法律意義，判決是否公正合理，是否應該使用這架機器，卻是無所謂的態度。他所在乎的，只是機器處刑的過程，機器能否順利運轉。在這里，這架用于處刑的機器，被當作目的本身來追尋。這是否反映了那個時代人身上的某種特質？最終價值，意義的喪失，而把工具追尋，用于達成目的的手段當成了目的本身，這也是現代的某種荒誕意義。從這個角度說，在當下社會中，對于金錢，消費的那種狂熱的追尋也充滿了荒誕意味。

軍官作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卻更像是一個機器的附屬物，他做的事情都是為了使機器順利地運行下去。他崇拜這個機器的背后是崇拜著流放地上延續了多年的舊的規則。他在向旅行家介紹機器時，談到了前任司令官，他對于前任司令官在流放地締造的一套法規十分贊同，并成為忠實的追隨者，他在其中還扮演了執法者的重要角色。而現在，情況卻發生了很大變化，新的司令官帶來了新的法規，并且舊法規的追隨者只剩他自己一人，在小說最后，隨著他自己的死亡及機器的崩壞，宣告了這套舊法規的終結。其實這套法規早已不被人所接受，而軍官最后的狂執展現了這樣的法規在一類人中深深的影響。就像是某種曾經牢固的學說或信仰，盡管在時代的潮流中它們已經逐漸失去了那種曾經輝煌的領導地位，但仍在它們狂熱的追尋者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旅行家是小說中最接近“人”的角色，他有想法，有態度，有地位。我們通過他的視角感受到一些故事情節的荒誕。旅行家每次根據自己的想法和理解向軍官提出的疑問，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旅行家的態度和反應與軍官所希望的相互矛盾，這種反差加強了荒誕感。

士兵和犯人作為小說中較為次要的兩個人物，卻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人”，小說中對于犯人的描述使這個罪犯看起來就像一條聽話的狗。犯人沒有自己的自主意識，甚至感受不到害怕、羞愧等情感，有的只是動物性的反應和報復等簡單的心理。在自身將要被處刑時不知所為，在軍官被處刑時看熱鬧。這樣的人物，一方面展現出了小說的荒誕性。例如軍官給其定下的罪名“不服從上級，侮辱上級”，而他這樣一個卑躬屈膝的像狗一樣順從的人又如何能頂撞上級？在旅行家的追問中發現，判決是否合理，甚至判決過程本身，都是不存在的。于是這一切都變得荒唐沒有意義了。士兵與犯人一樣，都是動物性的表現，如吃米粥、看軍官受刑等情節的描寫。在小說最后，兩人想跟旅行家一起上船離開，被旅行家趕了回來。另一方面，這樣的描述也體現出，他們不能稱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卻又的確是人。

要研究荒謬，就不能太以科學邏輯的思想。也許是時候了，我們對人的理解必須有所改變，不能僅僅把人理解為理性的動物……來加以拒絕”。后人讀卡夫卡的小說常覺得他的小說有某種先見性，是的，他描繪的事件，描繪的荒謬是否與當下仍有聯系呢？

最后再說回小說的主角“機器”，我們可以有某種理解，把它視為舊法規的象征。在人類社會，法規或契約是人類共同體存在的基礎。判決是法律的重要過程，并且司法與執法機構相分離。而在小說中，在流放地，雖看似有法，但沒有判決過程，執法與司法也集于一體，如此一來，法規便毫無意義。為之展開的一切都是荒誕的。在流放地，在軍官這里，法律不是為了保護利益，而是為了殺人。在這里，人可以制造運轉復雜的機器，機器用來干嗎不重要，機器的順利運轉和技術更新才重要。這也是關于手段和價值的問題，在當下社會似乎也有所表現，如醫學或科學上的發展，其技術的發展十分重要，而發展的目的和最終的價值卻被淡化了。

卡夫卡的小說是近現代以來非常值得研究與挖掘的。其獨特的寫作結構、多義的寫作內容，無論是對以往的傳統小說還是后來的現代文學小說都是一種顛覆與革新。然而，在文本的背后，又有許多東西對其產生了影響，例如某種思想的來源或許與其他某些領域新思想的不謀而合。就《在流放地》這篇小說來說，他深入探討了什么是人的問題和在工業機器時代人的主體性被消解的問題。在康德看來，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可以做出選擇。選擇是人具備自由的重要一點，而自由則是他思想強調的中心原則。他有一句話說，誰依賴他人，誰就不再是人，不過是別人的所有物。小說中的軍官便是如此，只是把所依賴的人變成了機器，成為機器的附屬品。這一思想甚至成為后現代現象中“工具人”的思想由來之一?？ǚ蚩m然是20世紀初的作家，但從其作品中能感到，其思想受到了18世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二者確實也對后來社會中的許多方面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卡夫卡就是用他那種特有的方式與它們達成聯系。

①②③ 〔德〕瓦爾特·比梅爾：《當代藝術的哲學分析》，孫周興、李媛譯，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8頁，第36頁，第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