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劉芳 [寧夏固原市五原中學, 寧夏 固原 756000]
民俗是靠口頭和行為的方式在時間和空間上傳承與傳播的,在一代一代的傳遞中,承載著我國優秀的民間文化和傳統精神。因其在日常生活中世代相襲,故而具有相對的穩定性。但是民俗文化的很多內容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相反,民俗在發展的過程中隨著時代、空間、經濟、政治、文化等多種因素在不斷地發生變異。
《商州三錄》是賈平凹的民俗散文走向成熟的標志,具有很高的文學史價值。《商州三錄》是《商州初錄》 《商州又錄》 《商州再錄》三個不同風格的散文集的合稱。作者賈平凹行于商州,邊走邊看,邊體會邊記錄。《商州三錄》既描繪了商州地區壯美的山水,也介紹了這里的民俗事象。按照時間范圍將商州地區的民俗發展情況歸納為穩定性和變異性,主要體現為飲食文化和質樸風氣的傳承以及人們思想意識和生活方式的變化。
民俗事象在產生后的漫長傳承過程中,一次又一次經歷十分復雜的變化,但就其核心部分,會伴隨人們的生產及生活方式保留著,形成一種固定的形式傳承至今,并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體現出民俗穩定性的特點,商州地區獨特的飲食和質樸的風氣因此得以傳承。苞谷糊湯柿子酒——不論過了多少年,商州的傳統飲食在商州人們的生活中都占有極大的比重。不僅是飲食,商州人重人情、善良的本性也不曾改變。
中國的飲食文化博大精深,飲食在中國人的心中占有極大的分量,商州地區的人們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們念念不忘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家鄉簡單又實惠的飯菜。冬天靠囤積的酸菜紅薯度日,夏天則隨處可見一洼清泉,甘甜爽口,這里的人“雖一天三頓都是包谷糊湯,卻比關中人吃饃饃還能耐饑”,出了遠門的商州人都會常常思念這“命飯”。
在商州第一站黑龍口有一家扯面鋪,全靠雙手的力道和高超的手藝,面團沒幾下就成了面條,面條如絲如網,讓城里人開了眼界。“細、薄、光”的形和“煎、酸、汪”的味使面條一時供不應求,問起來源,只說是祖傳的。在這民風淳樸的地方吃飯不要錢也就罷了,吃面過半,碗底竟是白花花的大肉,讓人不得不感慨山里人的實在。
賈平凹的故鄉棣花也有傳承多年不曾改變的飲食風俗:臘月二十三的小年夜,每家每戶都會烙燒餅,正月初一的早晨必吃大肉水餃,這種與民族傳統節日緊密相關的飲食風俗,很難會因為其他因素的干擾而改變。
鎮柞之地相對閉塞,傳統的風俗一直都保留著,稍寬裕的家庭必定要用苞谷、大米或柿子釀酒,安鍋發酵,制成燒酒,過路之人皆可暢飲。招待客人的熱飲,不是茶水也不是果汁,而是商州居民自己釀造的柿子酒,不只是鎮柞,黑龍口和過了丹江河的蛋兒窩村子待客亦是如此。這里每年都養豬殺豬,也因此每年都會腌肉,鹽腌煙熏即為臘肉,喝酒吃肉便成了鎮柞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種對當地飲食的保留,不僅是商州人民對傳統的繼承,更是商州人民骨子里對家鄉的熱愛。
商州人的飲食未發生改變,噴香的面條和大肉水餃,柿子酒和臘肉,這種世代流傳的飲食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商州人,而商州后代傳承的不僅是飲食文化,還有質樸的民風。
“民俗風情,作為一個民族或地區文化精神的綜合體現,浸潤于這個民族或地區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是構成這個民族或地區文化心理的有機組成部分。”從《商州三錄》中人們的行為和語言可以看出,即使時代發生了變化,但是商州的老百姓追求的仍然是和睦協調的生活秩序,重人情、講信用,追求純真厚道的信念和和睦幸福的生活,質樸的民風隨著民俗的傳承也保留了下來。
山上的行人不小心滾下山去,腿上流了血,醒來之后會發現一位老人嚼了藥草在為行人敷傷口,效果立現,且不痛不癢,問話只答是山中采藥的人,不多說一句。家家門前都放著碗罐,過路人想喝茶,隨時可以自取且免費。秋天山中核桃栗子、山梨柿子豐收之時,有貪心之人偷摘,主人家發現也不會責怪,反而邀入家中去吃。莽嶺的接骨老漢,一雙手能妙手回春,給人治病接骨,手到病除,卻從不收取昂貴的醫藥費,病人有錢的看著給,沒錢的不給也罷,因此老漢的名聲和人緣是極好的。不僅是莽嶺,山路上的草鞋、路過人家的柿子酒、免費且實在的面條都讓人著實感嘆商州地區淳樸的民風。住在桃沖灘上的一家人踏實能干,富裕起來之后雖遭全村人的嫉妒,但后來這家人的子孫后輩又回到桃沖的時候,人們卻又格外懷念那家人,尤其是老漢,甚至幫他們的后輩修整了房舍,大家都富裕了,心也就齊了,不去嫉妒別人了。說到底,嫉妒是一時的,村民心底最長久的還是善良。三省相交的白浪街上三省人混居,雖然會受其他省份地區文化民俗的影響,但每省的人都不愿丟了自己省市的風俗,一塊界碑不僅隔開了三省的界限,也使三省的特點更加鮮明。這個地方雖然不同,但是鄰里之間非常和睦,長久的和諧聚居和良好的民俗習慣的流傳,讓這個地方和而不同,充滿了獨特性。善良大方、互幫互助已經成了商州人民的習慣,深深地影響著商州人民的生活,讓鄰里之間多了一些溫暖。
由此可見,商州人民的淳樸民風和實在民俗已經深入人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每一代商州人。而民俗事象在流傳的過程中,由于受各方面因素的影響,產生了或多或少的變化,導致了民俗發展的變異性。
民俗的變異性一方面體現為“用新的思想去指導民俗活動”,另一方面體現為民俗事象表現形式的變異。“隨著舊事物的消失和新事物的出現,舊的民俗現象會消失,新的民俗現象會不斷產生。”在時代的變化中,事物更迭,新生代的思想也隨著潮流不斷更新,但是老一輩仍然保留著傳統老舊的思想,兩代人的思想意識也由此發生了沖撞。在這種思想沖撞之下,商州人的生活方式自然也發生了變化。
思想意識方面的沖撞,最明顯的應該是兩代人之間的思想差異,年輕人隨著時代的變革產生了新的思想,而老一輩還固守傳統思想,這在婚戀觀和事業觀方面都有所體現。婚戀觀的自由與否體現新女性和父輩之間的差異,商州有些閉塞之地,戀愛、婚姻的選擇被民風所左右。兩個人在一起要門當戶對,很多人或因自身經歷,或因經濟不足,都被認為是不配擁有婚姻的人。這種充滿偏見的落后思想在數百上千年的發展中逐漸形成了一種民俗風氣,也對很多有情人造成了心理和身體上的雙重傷害。
不僅是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女,寡婦與家中落魄的中年男子的戀情也重重受阻。《石頭溝里一位復退軍人》中,俊俏的年輕寡婦與三十三歲的復退軍人互相愛慕,但因寡婦的過往經歷和軍人疲軟的性格,二人一直過得很坎坷,尤其是當地的風氣,村人對二人的不屑與唾罵,讓軍人不敢前去提親。最終在寡婦的堅持和身為客人的賈平凹的勸說下,他們才得以領證,但村人的尖酸刻薄和對單身男女自由戀愛的不包容則體現了這個地區封建思想的殘余和風俗的落后。“成婚、擇婿,除講究門當戶對之外,要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包辦、買賣婚姻,釀成許多愛情悲劇。”有情之人能否相戀需要父母的同意,達不到父母的要求,見一面都是難事。《屠夫劉川海》中的劉川海既是屠夫,又是治保委員,村中有人相好,準逃不過他的眼睛。在他看來自由戀愛是丟人的,男女私自見面是“惡心的事”,對自己的女兒也是如此。《一對情人》中的光頭和女子情投意合,但戀愛的道路卻不平坦,女子的父親要一千二百元的彩禮,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光頭自然拿不出來,女子的父親視財如命,始終不肯將女子嫁給光頭。最后迫于無奈,女子和光頭私奔,女子的父親也還堅持要一千元的彩禮。這種現象在當時的商州農村地區并不少見,養了女兒是用來“賺錢”的,自由戀愛是被禁止的。
青年男女戀愛要自由,但自由戀愛在他們的父輩看來是可恥的事情。這類年輕女性是新思想的代表者,她們的身上有新時代女性的反抗性,“傳統的世俗和現代文明下的世俗觀在她們的身上很好地體現出來了”。不只是婚戀觀方面的思想差異,父子在事業觀的看法上也發生了沖突。
《木碗世家》中的黃老漢年輕時家境貧窮,但學得一手好手藝——為人旋制木碗,生意還過得去,因此黃老漢便認定了靠手藝吃飯才能長久。安分守己的黃老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分得田地,也沒有終止木碗手藝,于是家中逐漸殷實起來。三十幾年過去,黃老漢終于成了老漢,自己的兒子也已娶妻生子,便想將這手藝傳給兒子,但因木碗市場不景氣,兒子不與老爹合作,干起了自己的營生。兒子是個聰明人,從飼養一頭被人丟棄的小豬干成了省里小有名氣的企業家,但老漢還在推銷自己的木碗。這個故事明顯體現出了傳統意識和現代思想的碰撞,老漢認為靠手藝吃飯才能細水長流,但兒子靠著媳婦哥哥們的資源和自己先進的思想也獲得了成功。這是兩代人思想意識和思維方式的不同,即使最終兒子獲得了成功,但老漢仍然堅持己見,傳統的民俗文化對老漢的影響根深蒂固,雙方思想上的差異,導致他們都無法認同對方的觀點。
賈平凹雖然在作品中表現出了新一輩人的新思想,但并沒有對老一輩人傳統、落后的思想進行直接批判,而是通過兩代人的矛盾產生思想意識上的沖突來表現這個時代的商州。他沒有說孰對孰錯,而是站在客觀的角度觀看這兩代人的思想差異和不同思想所導致的不同結果。不論是兩代人之間思想意識的沖突,還是商州人民生活方式的改變,《商州三錄》都展現出了民俗在發展中的繼承和揚棄。
賈平凹寫《商州再錄》的時候明確了:“這次商州之行,亦有不同兒時在商州,甚至不同前年、去年(《商州初錄》與《商州又錄》)去商州”,即《商州初錄》中的商州已然成為歷史,商州的民俗發生了變化。隨著時代的發展,商州人民的住房已不同以往,對一些迷信也有所破除。“保守型”民俗的地位被動搖,傳統的平衡也被打破。
賈平凹的《商州再錄》之行,讓他大為吃驚,新房新院新門樓,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生活方式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通往商州的交通更加方便,商州也似乎離大都市西安更近了,商州的農民也緊跟時代潮流,議論當今的潮流變幻。按往昔的鄉俗,甲子年是不能結婚的,現如今不但不忌諱這些,新娘子還會仰面迎人,“洋芋糊湯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生活也一去不復返。民俗事象的變異性經常會產生,而且對民俗的發展有重要的影響,這種影響既有積極的方面,又有消極的方面。民俗變異性的消極影響在商州地區也有所體現:如若有生客來訪,已不再熱情待客,即便有熟人相引,也不會有柿子酒和半碗大肉的面條來招待,臨走之時,更不會再塞給客人一袋山貨。雖然商州的城鎮與省城西安縮短了距離,但卻與往昔的商州相比似乎變了“味兒”。不再有以前的待生人為客,雖然熱情,但也是有禮有節的;不會在采訪時緊張得一臉狼狽,反倒口若懸河又尖酸刻薄;雖依然能干,但卻多了一分奸狡與自私。“富足而吝嗇,自私,貪婪”等不良風俗似乎在不經意間偷偷替換了些許曾經淳樸的民風。
隨著時代的變革和社會的發展,現代思想與文明沖擊著這塊土地,不僅對年輕一代的思想意識產生相當深遠的影響,使得商州的年輕人與老人在思考和面對問題方面產生隔閡,也改變了商州人民的生活方式,讓商州人多了一分城里人的“冷漠”。
商州的山靈光、水秀氣,連綿峻峭的山脈和婀娜多姿的流水構成了一幅動人心魄的商州風景畫,哺育了熱情善良的山民,多種民俗文化的傳承讓人們感嘆商州的多彩,對鬼神的信仰和“迷信”的思想也體現了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在商州這塊土地上,強悍的民風、質樸的民情、陽剛的氣質以及堅韌、古樸、保守、落后結合在了一起,構成了商州文化的精神本體。”獨特的飲食和質樸的風氣也讓出門在外的游子對家多了一分牽掛,現代意識和傳統思想的碰撞以及生活方式的改變也讓商州的世界更加豐富多彩。
總之,作品正是通過時間的傳承性將這里民俗事象的發展分為穩定性和變異性。獨特的飲食和質樸風氣的傳承體現了民俗發展的穩定性,祖傳的面有特殊的手藝,不同的節日有不同的吃食,柿子酒和臘肉一年不斷,成為商州人民不可或缺的飲食。商州人民重人情、講信用,鄰里之間像家人一般互幫互助,這種風氣不僅存在于左鄰右舍之中,對待游人也是如此,喝茶、摘果都分文不取,使游人對此地多了一分向往。隨著時代的變化,商州人民的思想意識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改變,兩代人對婚戀觀和事業觀的認識都產生了差異,由此造成隔閡。年輕一代的思想變化推動了生活的變化,新房新院和新的人際交往的方式也讓商州煥然一新。
①⑦⑧ 賈平凹:《賈平凹散文典藏大系 商州初錄》,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49—174頁。
② 王佳慧:《賈平凹“商州世界”中的人生禮俗》,《現當代作家看臺》2009年第4期,第30頁。
③⑤ 陶立璠:《民俗學》,學苑出版社2003年版,第3—272頁。
④ 王娟:《民俗學概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頁。
⑥ 張雪峰:《淺析賈平凹〈商州三錄〉中體現的農村生活的轉變》,《文藝評論》2015年第12期,第40頁。
⑨ 徐晶晶:《論賈平凹的商州散文》,《江蘇廣播電視大學學報》1999年第10卷 第2期,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