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烊超 [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勞燕》講述的是一個戰爭背景下關乎苦難和命運的故事。作者張翎在采訪時說道:“寫戰爭也不是真的想寫戰爭。我其實是想探索災難把人性逼到角落的時候,人性會迸發出來什么樣的東西,是有什么樣我們平日在和平的時代里面不曾見過的巨大的能量。”可以看出,作者并不是想著力描寫戰爭的悲慘和罪惡,而是借助戰爭來刻畫人性的美好與丑陋,使得讀者能夠更好地體會到在苦難中最真實的人性。
一
在《勞燕》中,張翎圍繞“玉湖”這個場所,以三個鬼魂的回憶為線索,編織成整個故事。這三個已故的男人通過對生前故事的回憶講述,完美地塑造了一個勇敢而堅韌的女孩形象。這個女孩叫姚歸燕,但她在三個敘述者那里卻有著三個不同的名字:對于劉兆虎來說,她是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阿燕”;在牧師比利眼里,她是星星的代名詞“斯塔拉”;而在伊恩心里,她是風的化身“溫德”。
在小說中一共有三條感情線。首先是阿燕和劉兆虎的感情線,這條線在書中持續時間最久、起伏最大。阿燕和劉兆虎是青梅竹馬,從小就生活在一起,但是自從阿燕被日本人玷污之后,劉兆虎再也沒有站在她那邊。當愛情和倫理發生嚴重沖突時,劉兆虎內心十分矛盾,但劉兆虎還是沒能選擇愛情,因為在劉兆虎的心理,貞潔是比愛情還要偉大的存在。相比來看,阿燕和比利的感情線不斷豐滿:比利在草叢中發現了有生命危險的阿燕,把她帶回了教堂。他不但為阿燕治療好了傷口,也為她勇敢面對生活提供了心理上的支持。比利一開始對阿燕的感情僅僅是同情,但后來他漸漸發現阿燕勇敢堅強的一面,等到戰爭結束時,他已經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女子。伊恩和阿燕的感情線也呈遞增趨勢:伊恩和阿燕的第一次相識是在舢板上,也就是那次他給她取名為“溫德”,在后來的相處中,他發現了阿燕的堅貞剛強,而阿燕也在對劉兆虎失望的情況下愛上了和自己的文化觀念不同且不知道她的過去的伊恩。這條感情線是小說中最短的,但正是因為有這條感情線的存在,才讓阿燕有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張翎曾在采訪中說:“《勞燕》中牽扯到的美國文化和中國鄉村文化在戰爭環境中的突兀撞擊,使我產生了巨大的創作好奇心,我陷入了欲罷不能的境地。”正是因為張翎看到了中外文化的不同才寫出了有如此深切內蘊的小說。
二
《勞燕》以戰爭為背景,通過追憶的片段聯結,塑造了一系列人性的美好。
以主人公阿燕為例。她原來生活在一個寧靜的小村莊,無憂無慮地成長著,每天去河邊洗洗衣服,忙時在家中幫忙,閑時就跟著劉兆虎讀書寫字。“可是戰爭的手一抹,就抹亂了世間萬物的自然生長過程”——日本人侵略了四十一步村,使阿燕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阿燕的父親和劉兆虎的父親被日本人的轟炸機炸死了,兩個家庭都沒有了頂梁柱,而這時劉兆虎也向往著遠方,想去延安參軍。面對父親的亡故和心上人的遠去,這個柔弱的女孩子不得不擔起家庭的重任,她看著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三天的母親,當著眾人的面用剪子剪掉了蓄了多年的長發,發誓做阿媽的男兒;保長來抓人時,她一把護住劉兆虎,說劉兆虎是她的男人,還聲稱兩丁抽一,輪不到虎娃。這是多么剛強的一個女子,她剪掉了頭發,保住了劉兆虎,堅強地扛起了家里的擔子。
原以為災難已經結束,卻沒想到日本人再一次襲擊了村莊。這次帶走了阿燕的母親,阿燕自己也遭受了慘無人道的侮辱。她憑著對生命的渴望活了過來,但村里的婦女早已將阿燕的事情傳得人盡皆知,就連孩童們都笑話她。阿燕失去了所有,只能任由別人欺侮謾罵。貞操在那個時代的鄉村是十分被看重的,劉兆虎的母親和劉兆虎內心都不會接受這個失去童貞的孩子。在劉兆虎眼中看出厭惡后,阿燕終于認命了。直到她再次被牧師比利收留,她的美好才又閃現。阿燕被比利收留后受到了他的保護,并有了新的名字“斯塔拉”。她隨牧師比利學習醫術,成為一個掌握了一定醫術的女孩,眼看著生活就要好起來了,卻又碰到了鼻涕蟲。鼻涕蟲在別人的煽動下一心想要窺探女子的身體,對阿燕動了歪念。一心想要證明清白的阿燕大膽地走向了訓練營,不畏頭頂的槍,大聲地去質問長官。正如比利所說的:“她在月湖學會的最大一樣本領,就是懂得了如何應對恥辱。”阿燕身上的勇敢是像鼻涕蟲這樣的男兒也無法比擬的,阿燕的臨危不懼和鼻涕蟲被“死”嚇得屁滾尿流形成強烈的對比。阿燕絕對能稱得上是一名偉大的勇士。但阿燕也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她明事理,懂是非,她知道鼻涕蟲為了救整個隊伍而犧牲了自己后,不計前嫌地一針一針地把鼻涕蟲的頭縫回了身體。她以寬容和慈愛,原諒了這個非禮她的男人。
阿燕不僅原諒了鼻涕蟲,還原諒了劉兆虎。自劉兆虎離開家的那天起,阿燕還心存希望,直到劉兆虎做出一系列不尋常的舉動后,她感到了絕望。但阿燕終究是那個善良的阿燕,小時候的情分仍然不會忘卻。在劉兆虎當逃兵時阿燕挺身而出,為他提供了藏身之處;為了救獄中的劉兆虎,阿燕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當劉兆虎生病時,阿燕也想方設法為其求醫……這是多么善良的一個人,在她身上發生了這么多苦難和病痛,她卻仍然用一顆圣母的心對待苛待過自己的人,用“愛”的力量讓所有苦難都開出新的花朵。倔強賦予了她勇敢,讓她有勇氣直面人生;柔軟賦予了她韌性,讓她能夠一如既往地逆風生長。
除了阿燕,比利也是一個像太陽一般溫暖的人。他是一個牧師,也是一名醫生。他在中國居住的幾年里一直把救人當作自己的首要職責,因此他才會救回遍體鱗傷的阿燕,而把阿燕治療好之后又將她送回了四十一步村。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救回一個生命,這就是人性的善良與忠誠。
三
張翎用極其嫻熟的筆法塑造了一系列善良勇敢的“美”的形象的同時,也用反襯、反諷的手法撕開了人性的裂隙,那里面也會有“丑”:殘忍、骯臟、欺軟怕硬,以及那深扎在人心深處的貞操觀等。
就拿劉兆虎為例。他在城里讀書,因為戰爭的到來他想要去參軍,這是一件好事。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執意要走卻是十分不顧大局。在阿燕母親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時,他本可以說一句還有他這個男兒,可是他還是為了自己的夢想放棄了家庭,最后使得阿燕不得不迅速成長。再者,當阿燕被日本鬼子凌侮后,因為內心對貞操的看重,劉兆虎在聽取了母親的話后離開了四十一步村;當他再次回村,親眼撞見瘌痢頭欺負阿燕時,雖然他憤怒至極,狠揍了瘌痢頭,但是對于阿燕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厭惡,這也是貞操觀在作祟。不僅是劉兆虎和劉兆虎的母親,就連孩童們也對阿燕十分唾棄。因為在當時那個社會下,貞操是十分被看重的,沒有了貞操就相當于沒有了臉面。張翎通過對村民、劉兆虎母親及劉兆虎的描寫揭露了當時社會的弊病,人性的丑陋也就呼之欲出。
除了橫貫在人們心中的貞操觀,欺軟怕硬在小說中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代表人物就是那個會唱喪曲的瘌痢頭。瘌痢頭看到阿燕被村里人詆毀就開始打阿燕的主意,直到被劉兆虎狠揍后才開始抱頭鼠竄,大嚷著“我錯了”;后來他當了村支書,就又假借著幫助阿燕的名義做著那些下流無恥的事。張翎合理地運用了動作描寫和語言描寫塑造了一個欺軟怕硬的形象。
同樣,伊恩身上也淌著一些骯臟的血液。他把阿燕比作風,說明阿燕對他來說是樸實善良的,后來阿燕也愛上了他。但是抗戰之后,伊恩拋棄了懷有身孕的阿燕,二十年之后,當阿燕的女兒找上門來時還怯懦不敢相認,他是多么自私又多么畏懼,在戰爭結束后,他在美國瀟灑地生活,將阿燕棄之腦后。張翎在結尾隱約地說出了阿燕生下的是伊恩的孩子就是在控訴伊恩不負責任的行為,也就是在控訴男人花心濫情的行為,作者將男性剖析得淋漓盡致,男性的丑陋立刻一覽無余。
在《勞燕》中,作者運用人物性格塑造和人性書寫將極端情況下的人性本能表現得淋漓盡致。看似《勞燕》起筆于一個戰爭的大背景下,但是最終帶給人們的不僅是一些立體的角色,還有一些人性的美善和丑惡。文章最后有一段牧師比利和上帝的對話:
“請你告訴我,你們到底從這個可憐的女人身上拿走了什么?”上帝問。
“不多。”我回答說。“不過是一點點信任、耐心、慰藉、勇氣、善意,最多再加上一副完好的牙齒,一個光潔的額頭,兩只飽滿的乳房。”
在那個殘酷又簡單天真的時代里,這三個以“愛”的名義聚集起來的男性從阿燕身上拿走的不只是信任、慰藉、勇氣等,也帶走了阿燕最初的美好。作者借助戰爭的苦難展現了男性對女性的偏見以及偏見導致女性的災難人生。由此看來,《勞燕》分明是一曲關于女性苦難的悲歌,但也正是在這種環境下,張翎筆下的女主角展現出的對苦痛的接受和愛才會更加為人歌頌。
(感謝周春英老師的指導)
① 張君成:《張翎:書寫戰爭中的人性光輝》,《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2017年8月4日。
② 采訪記者吳越:《〈勞燕〉及張翎的文學旅途》,《北京晚報》2017年08月12日。
③ 張翎:《勞燕》,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文中相關引文皆出自《勞燕》,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