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樊星
四
20世紀80年代的“傳統文化熱”還有一大看點,就是文學界的“尋根熱”。
早在1985年“尋根熱”之前,就有老作家開始了“尋根”的探索。李準出版于1979年的長篇小說《黃河東流去》就顯示了他在動亂年代里思考“是什么精神支持著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延續和發展”這一主題的答案:“最基層的廣大勞動人民,他們身上的道德、品質、倫理、愛情、智慧和創造力,是如此光輝燦爛,這是五千年文化的結晶,這是我們古老祖國的生命活力,這是我們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精神支柱。”在作品中,李準揭示了中國農民在災難中憑著頑強的生命意志、牢固的家庭觀念、深厚的鄉土情感與厄運抗爭的深厚偉力。而生命意志、家庭觀念、鄉土親情正是儒家倫理的基本內核。
1980年,汪曾祺的短篇小說《受戒》在《北京文學》10月號發表,給文壇帶來一股清新氣息。他以“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為己任,相信“一個真正有中國色彩的人物,與中國的傳統文化是不能分開的”。他自道:“我大概受儒家思想影響比較大。……我覺得孔子是個很有人情的人……‘溫柔敦厚,詩之教也。’我就是在這樣的詩教里長大的。”“我的小說有一些優美的東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溫暖。”他的《大淖記事》《歲寒三友》《鑒賞家》《故鄉人》等作品都描繪了普通人重情義的真摯情感,顯示了儒家文化傳統在民間社會的根深蒂固。他還特別談到《受戒》“有點像《邊城》”。他有意繼承了從《世說新語》到《夢溪筆談》那“用極簡的筆墨摹寫人事的傳統”,“希望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
“荷花淀派”的代表人物劉紹棠在1980年發表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中篇小說《蒲柳人家》,引得好評如潮。對傳奇性的追求使他的“鄉土小說”更具有“大眾化”色彩,也成為踐行“堅持現實主義傳統,繼承和發展中國文學的民族風格,保持和發揚強烈的中國氣派和濃郁的地方特色,描寫農民的歷史和時代的命運”。的文學主張的別致之作品
李準、汪曾祺、劉紹棠,是新時期“尋根”思潮的先鋒。他們對于民族生命力、民間儒家精神和傳統文體的贊美與認同,在開放年代里開啟了回歸傳統的文化之旅。而他們對傳統文化之根的尋找,也各有風采。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他們都是革命年代的過來人,都寫出過革命文藝的名作(如李凖的《李雙雙小傳》、汪曾祺的《沙家浜》、劉紹棠的《青枝綠葉》等)。一旦政治狂熱的年代過去,他們很自然回歸了民間文化的溫柔敦厚、樸素可人。
比他們稍晚的,是賈平凹。賈平凹早期散文師法孫犁。而孫犁正是革命年代文學中最心儀古典文學的一位作家。他對柳宗元、《聊齋志異》《紅樓夢》的喜愛使他的作品散發出感人至深的詩情畫意。他的名篇《荷花淀》為革命文學開辟了清新俊逸、充滿詩情畫意的新園地,因此形成的“荷花淀派”在革命年代的名重一時。賈平凹出道之始,多次表達過對孫犁的敬仰。他還自命“靜虛”,可見是立命于道家的。他1983年發表筆記《商州初錄》,記錄故鄉的淳樸民風、靈秀山水,流露的是道家情懷,也在文風上復興了傳統的筆記體。他曾經表達過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神往:“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學,陶淵明、司馬遷、韓愈、白居易、蘇軾、柳宗元、曹雪芹、蒲松齡,盡管他們的風格各異,但反映的自然、社會、人生、心靈之空與靈,這是一脈相承的。空與靈,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大財富。”同時,他還說:“我是崇拜大漢之風而鄙視清末景泰藍一類的玩意兒的。”他的散文、小說,都有清新與古樸兼得之妙。另一方面,他還接受了傳統神秘文化的影響。他的朋友告訴我們:“他認真啃過佛經……對佛教特別是禪宗饒有興趣……他以童心般的好奇來探視神秘玄妙的佛教世界”,直至“自取一法號聊以自慰,曰:抱散居士”,“別人索他墨跡,常書‘禪靜’‘禪怪’以贈”。賈平凹自己也多次談到學禪之事:“我跟一位禪師學禪,回來手書在書房的條幅:‘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星期日……去寺院里拜訪參禪的老僧和高古的道長……與歷史對話,調整我的時空存在,圓滿我的生命狀態。”在這樣的自道中,我們不難發現作家感悟人生、體悟世界、探求藝術的獨特思想軌跡。在談及自己的文學師承時,他還說過:“我學習廢名,主要是學習他的個性。他是有個性的作家。我寫作上個性受廢名的影響大。”眾所周知,廢名的小說創作深受陶淵明、李商隱、周作人和禪宗的影響,風格沖淡、古樸、玄遠。賈平凹學廢名,可謂找到了知音。他還說過:“我就愛關注這些神秘異常現象,還經常跑出去看,西安這地方傳統文化影響深,神秘現象和怪人特別多,這也是一種文化。”并說:“柯云路關心的神秘、特異功能和我作品中的神秘現象是兩回事情。我作品中寫的這些神秘現象都是我在現實生活中接觸過,都是社會生活中存在的東西……我在生活中曾接觸過大量的這類人,因為我也是陜西神秘文化協會的顧問。”他還說:“我老家商洛山區秦楚交界處,巫術、魔法民間多的是,小時候就聽、看過那些東西,來到西安后,到處碰到這樣的奇人奇聞逸事特多,而且我自己也愛這些,佛、道、禪、氣功、周易、算卦、相面,我也有一套呢。”另一方面,在他看來,“從佛的角度、從道的角度、從獸的角度、從神鬼的角度等來看現實生活”,也具有文學創作“不要光局限于人的視角”的意義。他的作品中常常有談玄說怪的奇人,還有預言應驗的奇跡、亦真亦幻的奇遇、關于生死輪回的猜想,既是民間神秘文化根深蒂固的寫照,也閃爍著神奇的玄思冥想。
賈平凹是當代作家中對傳統文化浸潤最深的代表人物。他對于古典文學、地域文化、神秘文化的廣泛涉獵、深入研究使他的小說風格多變、異彩紛呈、廣受歡迎。
在當代詩人中,楊煉寫于1982—1984年間的大詩《禮魂》得名于屈原的《九歌》,包括《半坡》《敦煌》《諾日朗》等組詩,表達了詩人探索歷史源頭和民族精神的浩大情懷。而長詩《自在者說》《與死亡對稱》則是“以《易經》做結構的一部大型組詩的兩個組成部分”。《自在者說》有這么一個說明:
《自在者說》十六首,為以《易經》做結構的一部大型組詩之第一部。此部以“氣”為內在基調貫穿處理“自然的語言”,由“天”與“風”兩大單元結構而成。“天”八首彼此獨立,每首內部包含從不同角度引入并展開的三重空間過程(用詩句排列方式表明),呈現一種囊括時空的自足。“風”八首互相接續,揭示一個被時空囊括—掙脫的內心歷程,十六首詩按天風天風天風天風……構成一個“靜”“動”交織的立體空間。并與下列內涵相呼應:
“天”:一,黃昏意識。二,生命。三,語言。四,時間。五,萬物的音樂。六,再生之火。七,統治。八,合一。
“風”:一,占有末日。二,現實。三,智慧的痛苦。四,希望之罪。五,惟一的世界。六,內在的空曠。七,界限的消失。八,執筆的詩人。……
《與死亡對稱》也有一個說明:
《與死亡對稱》十六首,為以《易經》做結構的一部大型組詩之第二部分。此部以“土”為內在基調處理“歷史的語言”,由“地”和“山”兩大單元結構而成。“地”八首,每首根據一個內涵及與此相關的某些史實片斷,完成不同形態的語言之互相發現。“山”一、二、七、八四首是以神話為背景的抒情詩。“山”三、四、五、六是一組獨立的虛構的散文。十六首詩按地地地山山地山山山山地山山地地地組成一個完整的對稱性空間。“地”八首分別把握的角度為:
一,偽天命。二,陰。三,葬儀。四,美與危險。五,土地的力。六,盲目的文字。七,黑暗中的聲音。八,歸宿。……
這兩首大詩因此富有玄遠哲思與神秘意味。它們的發表早于稍后興起的“《易經》熱”,可謂不易。《易經》素有中國“群經之首”的美名。紀昀說得好:“《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算術,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說愈繁。”另一方面,《易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樂觀精神和“作《易》者,其有憂患乎?”的憂患意識又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既高揚主體性又謹慎處事的健康理性;《易經》中“天人合一”的觀念與現代系統論有著冥冥的相通;“五行相克相生”的思想閃爍著辯證法的光芒。當年,在民族危亡的年代里,哲學家馮友蘭將自己旨在重建民族文化精神的六本書命名為“貞元六書”,就來自《易經》“貞下起元”的信念。在革命年代,《易經》研究也歸于沉寂。思想解放的洪流重新高漲以后,《易經》研究的繁榮也如期而至。由湖南師范學院發起舉辦的《周易》學術討論會于1983年10月在長沙舉行。緊接著, 1984年5月30日至6月5日,由武漢大學哲學系、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湖北省哲學史學會發起并主辦的中國《周易》學術討論會召開。此后,各出版社爭相出版、重印有關研究著作——從《周易大傳新注》(徐志銳著,齊魯書社1986版)、《周易古史觀》(胡樸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易學哲學史》(朱伯昆著,全四冊,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可謂洋洋大觀。這股熱潮崛起于1983—1986年間,正與文學界的“尋根熱”呼應。如果說,文學界的“尋根熱”重在尋找民間文化之根,那么學術界的“《易經》熱”則重在重新認識古代神秘智慧。
還有江河發表于1985年初的組詩《太陽和他的反光》,取材于中國古代神話,通過對盤古開天、夸父逐日、后羿射日、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刑天復仇等古代神話的現代描繪,謳歌了民族的精魂。這些詩作在“朦朧詩”風靡的年代里顯得格外引人矚目:它們取材于歷史與神話,而詩情、語言卻富有現代感。
戲劇方面,高行健的 “探索戲劇”與民族古老戲劇以及禪宗智慧緊密相連。他既從中國古代戲劇中尋找藝術靈感,認同“戲劇是一種綜合的表演藝術,歌、舞、啞劇、武打、面具、魔術、木偶、雜技都可以熔于一爐”,還在1983—1984年間的長江流域考察中發現了長江文化的特色:“我是一個南方人,本能地偏愛長江流域那種豐富的原生態的非文人文化和它的古代文化。相反地卻排斥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那種我稱之為古代倫理理性主義文化。”在這一方面,他與小說家李杭育關于“中原文化”那“規范的、傳統的‘根’……大都枯死了”,“規范之外的”楚文化、吳越文化“才是我們需要的‘根’”的說法不謀而合。雖然,北方作家李凖的《黃河東流去》、張承志的《北方的河》、鄭義的《老井》、陳忠實的《白鹿原》……都足以證明:在民間,“中原文化”的生命力并沒有萎縮,但李杭育、高行健弘揚南方文化的言論還是足以表明:當代人的南方意識(非規范意識、邊緣意識)得到了強有力的凸顯。高行健甚至認為:“魏晉之后,中國文學藝術史上最富有創造精神的代表人物幾乎都是非儒的。而且,除個別的例外,大都受到了長江文化的這一人文地理環境的熏陶。從陶淵明、李白、湯顯祖、朱耷、曹雪芹到魯迅。”他還有意繼承了禪宗的智慧。他曾經多次談及禪宗的意義:“它不僅僅是一個宗教信仰,實際上已經成為東方人感知世界和認識自我的一種方式。要研究東西方文化差異,就不能不研究道教和禪宗。”“我以為禪宗拋棄掉它的宗教內容,就其精神狀態而言,是進入藝術創作的一種最佳狀態。”他的《野人》《彼岸》《生死界》《對話與反詰》《八月雪》就已經達到了禪宗的精神境界,被稱為“現代禪劇”。其尋找邊緣文化活力的匠心,與“尋根派”作家從民間尋找吳越浪漫文化(如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道家自由文化(如阿城的《棋王》)、儒家集體主義文化(如鄭義的《老井》)、東北神秘文化(如鄭萬隆的《異鄉異聞》系列)、齊浪漫文化(如莫言的《紅高粱》)的傾向心心相印。
還有余秋雨的系列散文《文化苦旅》(連載于《收獲》雜志1988年)從時間上看,也可以說是“尋根”思潮的產物。此系列1992年結集出版后,很快成為暢銷書,長期深受包括中學生在內的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在海外讀書界也廣有影響。書中的《上海人》一文在《文學報》1989年3月23日發表后,甚至激起了上海各界人談論上海文化的優勢與不足的熱潮。《文化苦旅》的特色在于:作家在探訪“人文山水”中思接千載,時而由敦煌文物的流失感慨官員的昏庸、小人的愚昧,以及民族的悲劇(《道士塔》);時而在蘇州發現了“中國文化寧謐的后院”的雋永意味:那里的“非官方文化”才是“活活潑潑的中國文化”的魅力所在(《白發蘇州》);時而在洞庭湖感悟“貶官文化”、仙風道骨、神秘氛圍的多元活力(《洞庭一角》);時而在天一閣感慨一座藏書樓乃至中國文化“保存和流傳的艱辛歷程”(《風雨天一閣》)……這樣,就將常見的山水游記寫出了“大散文”的闊大境界:在尋訪古跡中咀嚼體驗五味,在回望歷史中收獲哲思與詩情。對于歷史陰影的反思與對于歷史生機的發現常常交織在一起;對于地域文化豐富性的新認識與對于中國文化復雜性的新思考也散發出闊大、雋永、一唱三嘆、回味深長的勃勃生機。《文化苦旅》大獲成功后,余秋雨又接連出版了《霜冷長河》《山居筆記》《千年一嘆》《文明的碎片》等書,都以一貫的風格受到追捧。余秋雨因此成為以美文回味歷史、傳播文化的代表作家。
應該說,在余秋雨之前,已有老作家寫出了拓人心胸的文化大散文。老作家黃裳2012年去世后,作家葉兆言就說過:“一度流行的文化大散文,黃裳先生功不可沒,他的文章是真的有文化。”劉緒源也談道:“黃裳文章為什么好,我以為,主要在于功力、學識、趣味、文筆。這里只說功力。他知識面廣,但每鉆一門,都是真讀、真鉆,能成為這一門中的一流專家。你想,他能跟周汝昌討論《紅樓夢》,能跟錢鍾書討論古典文學,能跟姚雪垠辯論《圓圓曲》,能跟戲曲專家討論劇目。解放初期鄭振鐸掌管國家文物局時曾請他到北京搞圖書版本。他的《關于柳如是》在《讀書》雜志發表后,眼界奇高的史學家朱維錚讀得拍案叫絕,我就親眼見到朱維錚在幾年后不忘向黃裳表示自己的欽佩之情。王元化是文章大家,但看了黃裳的文章,連聲叫好,晚年和黃裳成了無話不談的文友。正因為有這樣的功力打底,他才寫得出一手好散文,這是用大專家的底子,寫文學家的美文。”黃裳1945年就出版了《錦帆集》,其中寫于1943年的《白門秋柳》記錄在南京的見聞,在描寫了秦淮河、夫子廟、雞鳴寺、隨園、莫愁湖、烏衣巷的匆匆觀感以后,文末那句“這就是秦淮,一個從東晉以來就出名了的出產著美麗的歌女的地方”可謂飽含感慨、閃露鋒芒。20世紀70年代末重獲寫作自由以后,他一邊在《讀書》上開“書林一枝”專欄,談藏書的各種掌故,飲譽書林;一邊在《收獲》上開專欄,發表行萬里路的文化游記。收入1982年出版的《花步集》中的《采石·當涂·青山》就是一篇寫于1979年的踏訪李白故跡、發思古感慨的大散文。因為讀的書多,行的路遠,經歷的豐富,他的散文才學養深厚、意境深遠,浸透了傳統士大夫的精神。他1984年出版的《過去的足跡》就是一部很耐讀的散文選集。
由此可見,在1985年“尋根熱”風起云涌之前,已經有李準、汪曾祺、劉紹棠、賈平凹等小說家,楊煉、江河等詩人,高行健這樣的劇作家,黃裳這樣的散文家開始了殊途同歸的“尋根”之旅。無論是從自己的切身感受中發現民眾的偉大,還是從古典文學中汲取創作的智慧與靈感,或者是在神州大地上尋訪先賢的足跡,都烘托出一個偉大的文化主題:在一場滅絕傳統文化的暴風驟雨以后,傳統文化再度煥發出鳳凰涅槃的神勇之力。
到了1985年,韓少功發出《文學的根》的“尋根”宣言,主張“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他注意到楚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不同,神往于“楚辭中那種神秘、奇麗、狂放、孤憤的境界”。在他看來,楚文化具有雙重的現代意義:一方面,它的“主觀浪漫主義精神,不拘泥于形式,主觀的擴張、擴大”,“這是整個人類超時間超空間的一種生存狀態,一種生存精神”,因而對于主體性的高揚具有積極意義;另一方面,它還是“一種非正統非規范的文化……主要蓄藏于民間。這是一種半原始文化,宗教、哲學、科學、文藝都沒有充分化,理性與非理性基本上混沌一體。屈原寫《離騷》《天問》《九歌》等,其中神秘、狂放、奇麗、憂憤深廣的創作元素,那種人神合一、時空錯雜的特點,就與這種文化的影響有關。這是東方文化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看,也具有相當的民間性。值得注意的是,在韓少功的小說創作中,既有對于楚文化神秘、奇麗、狂放、孤憤境界的追求,也有對楚文化愚昧、殘忍因子的批判。《爸爸爸》《女女女》《馬橋詞典》都體現出了作家面對傳統時的復雜心態。這樣的批判對于一談到傳統文化就只想到“溫柔敦厚”或者“光輝燦爛”之類辭藻的片面思維,無疑具有發人深思的意義。有趣的是,他2008年出版的筆記《山南水北》又相當有趣地記錄了他親近自然、返璞歸真、探尋鄉野趣事、遙思玄遠的隱逸心態,令人想到陶淵明的《歸去來辭》、賈平凹的《商州初錄》。
而鄭義的《老井》對太行山里的農民頑強找水的可歌可泣精神的渲染,莫言的《紅高粱》對山東前輩敢愛敢恨、敢作敢當的生命熱情的謳歌,又在精神上繼承了李凖的《黃河東流去》、劉紹棠的《蒲柳人家》、張賢亮的《河的子孫》、張承志的《北方的河》“尋根”的同時,表達了對北方民魂的禮贊與弘揚。這些作品,連同后來的霍達的名篇《穆斯林的葬禮》、張承志的名著《心靈史》、陳忠實的名篇《白鹿原》、高建群的力作《最后一個匈奴》、遲子建的佳構《額爾古納河右岸》……這些作品共同譜寫出當代作家謳歌北方民魂的壯麗樂章。
因此,盡管同為“尋根派”的李杭育在思考“尋根”問題時認同“各少數民族的文化”“絢麗多彩的楚文化”“吳越的幽默、風騷、游戲鬼神和性意識的開放、坦蕩”,而蔑視“中國文化之規范”,宣告了“規范的、傳統的‘根’,大都枯死了。……規范之外的,才是我們需要的‘根’”,盡管高行健對于“長江文化”的欣賞蘊含著深邃的智慧,仍然遮蔽不了黃河文化的光輝、北方文化的魅力。黃河流域的多災多難,北方大地的各種戰亂,其實都激發出人們“多難興邦”的豪情壯志。從馳名中外的河南林州“紅旗渠”到天津曾經的“天下第一莊”大邱莊,從山東在“全國綜合實力百強縣市”中占了15席,緊隨江蘇(20席)之后到山西的“煤老板爆富”的傳奇一度令人難以置信,都是北方人心勁、心機、活動能量、牛氣沖天的證明。這一切經濟奇跡,又與影視界的“西北風”(如電影《黃土地》《一個和八個》《老井》,電視劇《平凡的世界》《走西口》,流行歌曲《一無所有》《黃土高坡》《走西口》……)彼此激蕩,鼓蕩起無數人的生命熱情。
由“尋根”引出的這一脈發掘本土民間文化傳統的思潮,也許是當代文學中最引人入勝的思潮之一。與浸透了淚水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相比,與充滿了悲涼浩嘆的“改革文學”相比,與光怪陸離的“先鋒文學”相比,與充溢著冷漠之霧的“新寫實小說”相比,還是“尋根文學”散發的民魂之光、文化之采更富有文學之美。能夠與媲美的,也許只有那些塑造英雄人物、描繪文化長卷的歷史小說——《曾國藩》《白門柳》《少年天子》……
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可謂根深蒂固、盤根錯節。不同的人都可以從中找到人生的意義——無論是儒家的“孝悌忠信”“殺身成仁”“學而優則仕”,還是道家的“靜虛”“抱樸見素”“無為而治”,乃至佛家的“色即是空”“心即是佛”“普度眾生”,都互相矛盾也常常彼此兼容。所謂“儒表道里”“佛心道骨儒表”“三教合一”,說的都是此理。同樣的主張,官方有官方的說法,民間有民間的理解,士大夫有士大夫的闡釋,也常常各執其理,難求一統。中國文化因此而常存百家爭鳴,中國作家筆下的人生風景也變化萬端。
①李凖:《黃河東流去·開頭的話》,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 第2頁。
②汪曾祺:《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北京文學》1983年第2期。
③汪曾祺:《認識到的和沒有認識的自己》,《北京文學》1989年第1期。
④汪曾祺:《關于〈受戒〉》,《晚翠文談》,浙江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4頁。
⑤汪曾祺:《晚飯花集·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3—4、6頁。
⑥劉紹棠:《土著人生》,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97頁。
⑦賈平凹:《變革聲浪中的思索》,《十月》1984年第6期。
⑧白描:《趣味賈平凹》,《作家》1991年第1期。
⑨賈平凹:《四十歲說》,《坐佛》,太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48頁。
⑩賈平凹:《西安這座城》,《坐佛》,太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77頁。
??賈平凹:《關于小說創作的答問》,《坐佛》,太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217頁,第210頁。
?賈平凹、張英:《地域文化與創作:繼承和創新》,《作家》1996年第7期。
??見《五人詩選》,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21頁,第38頁。
?轉引自馮天瑜:《中華元典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1頁。
?劉長林:《中國系統思維》,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
?高行健:《對一種現代戲劇的追求》,《對一種現代戲劇的追求》,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84頁。
??李育杭:《理一理我們的“根”》,《作家》1985年第9期。
?? 高行健:《京華夜談》,《對一種現代戲劇的追求》,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版,第177—178頁,第179—180頁。
?趙毅衡:《建立一種現代禪劇——高行健近期劇簡論》,《今日先鋒》2008年第7期。
?吳越:《追憶黃裳:用大專家底子寫文學家美文》,《文匯報》2012年9月6日。
? 韓少功:《文學的“根”》,《作家》1985 年第 4 期。
?林偉平:《文學和人格——訪作家韓少功》,《上海文學》1986年第11期。
?韓少功:《答美洲〈華僑日報〉記者問》,《鐘山》198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