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瑩[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 黑龍江 牡丹江 157011]
渤海國是接受唐朝中央政府正式冊封的邊疆藩國,其文化是中原文化和民族文化融合的結果。渤海國的禮儀制度和文書體系移植和沿襲了唐制,以唐朝官方公文的標準文體駢體來書寫典重文字,具有一定的程式化和等級性。《唐六典》記載:“凡下之所以達上,其制亦有六,曰表、狀、箋、啟、牒、辭。表上于天子,其近臣亦為狀;牒啟于皇太子,然于其長亦為之,非公文所施。九品以上公文皆曰牒,庶人言曰辭。”駢體公文在國家的政治生活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是政令上傳下達的工具。駢體始于秦漢,成于魏晉,盛于六朝,變化于唐宋,唐代渤海國的駢體公文既發揮了政治和外交的功用,同時具有一定的文學色彩。
中國古代的公文具有鮮明的文學色彩。自蕭統選編《文選》開始,歷代的文學選家都注意到了公文中的佳篇并加以著錄。在渤海國文學文獻存世篇目極少的情況下,駢體公文的文學價值更是值得關注。據金毓黻先生的《渤海國志長編》統計,渤海國公文傳世二十七篇,其中呈唐賀正表一篇,致日本天皇的啟文十六篇、致日本太政官的牒文七篇,另有別狀、謝狀、箋文各一篇。渤海國公文均屬于上行文書,多以駢體形式表達實際的政治訴求,展現了唐朝羈縻政權的政治智慧和藝術水準。
渤海國《賀正表》是唐代“奉表疏賀”禮儀制度的體現,屬于藩國禮節性的上行公文。此表保存于南宋洪皓的《松漠紀聞》一書之中,是渤海國傳世文獻中唯一一篇表文,曰:“三陽應律,載肇于歲華;萬壽稱觴,欣逢于元會。恭惟受天之祜,如日之升。布治惟新,順夏時而謹始;卜年方永,邁周歷以垂休。臣幸際明昌,良深抃頌。遠馳信幣,用申祝圣之誠;仰冀清躬,茂集履端之慶。”全文以駢體書寫,內容因恭賀文字而缺少充實的內涵,但是此文勝在以整齊對偶的文字引發想象,形成藝術張力,文學色彩濃厚。文中和諧的音律和簡潔的文辭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宛轉的形式表現出客氣謙恭的政治態度和雍容典雅的風度,敬語的使用表明了二者之間明確的宗藩關系。劉勰的《文心雕龍》曰:“原夫章表之為用也,所以對揚王庭,昭明心曲。既其身文,且亦國華。章以造闕,風矩應明,表以致策,骨采宜耀:循名課實,以文為本者也。是以章式炳賁,志在典謨;使要而非略,明而不淺。表體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然懇惻者辭為心使,浮侈者情為文屈,必使繁約得正,華實相勝,唇吻不滯,則中律矣。”“表”上于天子,公文是具有等級性的,面對不同的對象采用的文體和語氣是有極大的差異的。與呈唐賀表不同,渤海國派遣使臣赴日通聘之時遞交的公文仿照唐朝公文中下屬官員向太子、藩王、侯爵等陳事、祝頌時采用的“啟”“箋”文體,以靈活的方式應對日本天皇擺出的上國姿態,以官府中沒有從屬關系的各部門之間的公文文體“牃”來進行渤、日行政機構間的文書往來,以實現其外交目的。
渤海國的“啟”文以駢文為主,部分內容采用駢散結合的形式。它的行文結構有規范性和穩定性。文中有固定的專用語,以“某某啟”開端,以表示敬意的慣用詞語稱呼對方。通過秋日問候、追懷歷史、解說意圖等程式闡述自身的訴求。渤海國大興二十一年(758),渤海國文王大欽茂遣使聘日,投遞《文王致日本淳仁天皇書》。這是渤海國定都上京龍泉府后的第一封國書,是黑龍江文學歷史上傳世的第一篇渤海國駢文。此文內容質樸,言簡意賅,凸顯了“每修鄰好”的主題。渤海國正歷五年(799),渤海國康王大嵩璘第五次向日本桓武天皇投遞國書,此篇《康王再致桓武天皇書》的結尾之處有“而今秋暉欲暮,序雜涼風,遠客思歸,情勞望日。崇迨時節,無滯回帆”的表達,駢散兼行中敘寫秋涼之際的依依歸思,與文中的外交辭令彼此呼應,表現出渤海國公文寫作水平的提升。渤海國啟文往往以散句開篇,以四六偶句為主,結尾用散句,結構和布局自成習慣,語言華麗精工。
“牒”文仿照唐制,是渤海國中臺省對日本太政官的公文,太政官是日本的最高行政機構。牃文多以駢體的形式寫就,敘事中借由文字的形式和氣勢間接地產生了抒情效果。渤海國牒文擅長歌頌二者之間的友誼,渲染了渤、日通聘的意義。部分文章將遠航之艱辛和修好之至誠表現得搖曳多姿。對日通聘往來中,渤海國中臺省對日牒文的文學性不斷增強,風格從質樸走向華麗。隨著渤、日交往的加深和渤海國公文寫作水平的提高,部分牒文已經頗具美感,顯示出渤海國文學的魅力。大虔晃元年《中臺省致日本太政官牒》是此類作品中富有代表性的一篇,牒文中有“扶桑崇浪,日域遐邦。欲占風而掛席,期阻歲而寄音。泛泛輕舟,罕過凌云之水;拳拳方寸,彌增披霧之情”的表達,文章通過典型景物烘托渲染,語言精美,對仗工整,用典妥帖,言事述志。其中的四字對細密而精當,六字對錯落而悠揚,環轉交互中抒情寫意,緩和了政治內容部分的嚴肅氛圍。渤海國駢體公文中牒文簡要,啟文嚴整,二者相互配合,展現了渤海國的外交手段和文學修養。
渤海國滅亡后,曾任渤海國聘日大使的裴璆投降契丹,出任東丹國使節再赴日本,其呈給日本天皇的《謝狀》中述說了自己身為貳臣的羞愧和痛苦,流露出個人化的情感,文中“望振鷺而面慚,詠相鼠而股戰”一句頗為精彩,引經據典,比興寄托,在今夕的對比中表現地位和心態的變化。渤海國咸和十一年(841),《王彝震致日本仁明天皇別狀》以散體的形式交代事由暢達通順,一定程度上顯示了渤海國散文的水平。
渤海國的聘日公文深受唐朝駢體公文的影響,文學表現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呈現出愈加成熟和生動的特點,其中不乏形象的塑造、典型環境的描寫和意境的營造。渤海國公文多用駢偶,用典較少,文辭從質樸無華到華麗雅正,態度平和從容,具有政治功用和文學價值。隨著通聘活動的深入,渤海國公文呈現出由駢體為主、散體為輔到融駢入散、駢散兼行的文體變化,展現了駢、散二體由分到合的發展趨勢。
渤海國的公文學自唐朝駢體,其邏輯結構和語言形式與魏晉南北朝以來的應用文學一脈相承,“六朝的文學,可說是一切文體都受了辭賦的籠罩,都駢儷化了。議論文也成了辭賦體,記敘文(除了少數史家)也用了駢儷文,抒情詩也用駢偶,紀事與發議論的詩也用駢偶,甚至于描寫風景也用駢偶。故這個時代可以說是一切韻文與散文的駢偶化的時代”。唐朝渤海國駢文亦體現出這樣的規律,呈現出駢偶化和唯美化的特征,早期作品中也有空洞的辭藻和刻板的程式。然而需要明確的是,作為應用文體,公文雖然缺少獨特性和多樣性,但是這種圓熟的話語和固定結構是其特征,更便于學習和運用。駢體公文如能做到言之有物,流利中有自然,避免出現以辭害義和澀滯不通的傾向,就自有其價值。正如章太炎先生所總結的:“駢散二者本難偏廢,興緒紛繁者,當用駢;敘事者,止宜用散;議論者,駢、散各有所宜。”駢體和散體各有所長,用其所長則各得其用,二者相輔相成,交相輝映。
古代的“文學”與“政治”是一體的,如影隨形。從孔子提出的詩歌“興觀群怨”的觀念到曹丕提出的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主張,文學的社會功能和實用價值一直被不斷提及和強化。唐代渤海國公文也深具此種價值,它的文學語言方式和文本結構方式中蘊含著它的政治態度和外交立場,維持著它的禮儀秩序和文書運行體制,體現了它的文治水平和審美觀念。渤海國的公文用美觀的駢體來裝點政治,而政治又賦予了文學以靈魂,公文中飛揚的神采、充沛的氣勢、典雅的辭藻、穩定的程式都是文體發展的必然。渤海國公文具有實用性和文學性,是渤海國文學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