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武漢 430074]
談及《神思》與《莊子》的聯系,存在于其間的共同語言和寓言故事最為清晰。《神思》開篇,劉勰用“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來言說神思這種思維活動的特點。這是對《莊子》“讓王”篇中“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與“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化用。“神思”作為藝術思維活動特點,其實質便是強調豐富的想象與聯想,正如《在宥》篇中所言“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談及“虛靜”精神狀態的養成,劉勰提出“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臟,澡雪精神”,《莊子》中也有類似語句,《知北游》有“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由此不難發現,對于養成虛靜,劉勰和莊子皆認為要拋棄外在對身心的束縛。《神思》除卻對《莊子》語言的化用外,借用寓言故事對神思作用加以說明。“神思”的作用是:“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養生主》中記載了庖丁“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的解牛方式;《徐無鬼》中有“匠石運斤成風”的記載;至于“伊摯不能言鼎,輪扁不能語斤”難以言說的精妙,依然來自于《莊子》中的寓言故事。化用語句、選用故事,《神思》在題材方面與《莊子》呈現出淺層次的聯系,而更深層面上的聯系體現在獲得神思的方式。
獲得神思要保有虛靜的精神狀態,虛靜對心智的涵養非常重要,《繕性》中對此描述為“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為求得虛靜,要“疏瀹五臟,澡雪精神”;虛靜則神凝,神凝則“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獲得神思;要做到神凝必須“秉心養術”,養術要不勞情,不苦慮。虛靜、神凝、秉心養術,在莊子中多有論及。
“神思”的過程強調虛靜,“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人從外在俗世俗物中脫離出來便是虛靜。虛靜對藝術創作十分重要,因人長期沉迷于塵世俗物不能自拔對心神具有巨大傷害,“馳其形性,潛之萬物,終身不反”。把虛靜置于藝術創作中的重要位置,要求創作者回到自己的內心,回到與自然混同一體。創作者保持虛靜,藝術靈感、題材等自然而至“澹然無極而眾美之”。因為內心虛空,不毀傷萬物是內在的實質,“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創作者如若保持虛靜,便能“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莊子》一文中對虛靜多有描述,有時虛與靜分,“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有時虛與靜和,“言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之謂天樂”。虛靜這種精神狀態在《莊子》中常用“明”“無竟”“照曠”“寧”“清”“恬淡”“澹然”“空明”“獨”等意思相似的詞語來加以指代。《齊物論》“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在宥》“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天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是謂照曠”;《天道》“天德而出寧”;《刻意》“虛無恬惔,乃合天德”;《繕性》“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達生》“臣將為鋸,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田子方》“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知北游》“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閑乎!”;《列御寇》“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天下》“淡然獨與神明居”。為得虛靜,劉勰提出“疏瀹五臟,澡雪精神”,與莊子“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一致。因“耳營鐘鼓管籥之聲,口嗛于芻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遺忘其業,可謂亂矣”,所以要“疏瀹五臟,澡雪精神”。對此方法《莊子》在《大宗師》《刻意》《庚桑楚》《達生》篇中作了具體描述。
藝術思維活動需要神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對此已有論述,“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莊子》“逍遙游”“達生”篇中亦有記載。《逍遙游》中說藐姑射山有神人,因其精神凝聚專一,能夠使萬物不受災害,“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達生》篇中“痀僂者”之所以用竹竿粘蟬就像用手拾取一樣容易,是因為其精神凝聚專一,用心不分散,“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神凝不僅獲得思接千載的創作構思,還能通過頓悟獲得靈感。《德充符》中申徒嘉跟隨伯昏無人修習而能忘記別人譏笑自己殘疾的怒氣,其疑惑“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筆者認為修行是神凝的過程,自寤是神凝的獲得。恰似進行藝術創作,有時保持精神凝聚而一無所獲,突然松懈便靈感頓悟。靈感頓悟不是西方柏拉圖說的神靈憑附或者回憶,也不是當代某些學者解釋的“集體無意識”,而是神凝的結果。藝術構思需要虛靜與神凝的精神狀態,虛靜與凝神非人類本有,只有通過秉心養術、神與物游的方式才會達到。
劉勰在《神思》中說“是以秉心養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秉心養術不能勞情苦慮,勞情苦慮便為物所囿,“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辨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凌誶之事則不樂,皆囿于物者也”。莊子《齊物論》從“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談秉心養術與《在宥》中不外視外聽,靜守精神,內心清靜,不勞累身體,不搖蕩精神以守護身體的方法以及“心養!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養心方式一致。
《莊子》秉心養術的方法是心齋與物游,神與物游是秉心養術得成的原因,也是其追求的結果。劉勰以“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來談藝術構思活動過程中內在的神與外在的物之間的關系。強調神與物游,任其自然,“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莊子《逍遙游》有“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的藐姑神人;《齊物論》有“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我”,達到天地并生萬物為一的“我”便能“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人間世》把“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作為關鍵;《天運》談“涂郤守神,以物為量”作為樞紐;《山木》則從拋棄外在的一切談神與物游“刳形去皮,灑心去欲,而游于無人之野”。
神思是創作之前的藝術構思,一旦構思進入符號傳達,便會出現言難盡意的情況創作對構思進行處理,強調擇精妙而闡釋;藝術創作與構思之間存在拙辭巧義之辯,三者所呈現的辯證思維與《莊子》聯系密切。
劉勰在《神思》中意識到了藝術構思與創作之間的矛盾,創作難以覆蓋構思的產物,“暨乎篇成,半折心始”。劉勰對此成因加以詮釋,“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繼而提出言、意之間的辯證關系“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莊子《外物》中也談言意之辯,“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劉勰從創作角度談,強調言、思、意三者的統一,強調秉心養術的重要。莊子則直接從養心談起,“得意忘言”則突出“意”的重要。因而《神思》與《外物》中言與意的關系,皆為談“養心”。劉勰看到藝術傳達與構思間的矛盾,在言難盡意時以精、通作為取舍標準,“至精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筆者認為劉勰以精、通為取舍受“莊子”思想的影響。《莊子·漁父》中說為精誠之真能感動人,“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文章創作要能感動創作者和接受者必須真,真情實感,真實事件,描寫景物真實皆引發美感。唯真能動人,所以劉勰強調“至精而后闡其妙”。精誠是真的屬性,精是大道之根本,“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把“精”作為取舍標準,在真的基礎上強調不離主旨。《莊子》一書總在有限與無限、有為與無為、虛與實、有用與無用、得與失的辯證之間強調萬物“方生方死”。這種把正反統一的思想被劉勰所取,其在《神思》中以“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來談言與意之間正反的辯證統一,再次強調神思的重要作用。
本文從上述三方面確立《神思》與《莊子》的聯系。拋開筆者所引三個方面,細察“神思”偏重道家思想。神思是藝術思維活動過程,自由、無拘無束,這決定了藝術思維與道家思想的聯系。同時,劉勰生活的時代玄學盛行,玄學作為各家思想相融的產物,不能忽視其中道家尤其是“莊子”的思想因素。更值得注意的是,劉勰生活時代的清談,人物品藻賦予人物的氣息,更符合“虛靜”的精神狀態,而清談更傾向于老莊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