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穎慧[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武漢 430074]
現實生活中,丑往往被當成美的對立面來加以定義。丑往往暗含著扭曲、陰暗、虛偽等違背人類健康、美好生活傾向的含義,因此會給人們帶來焦慮、恐懼等感受。然而,當丑進入了藝術的世界,成為人們審美維度里的一環,便具有了更深層的意義。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正是如此,這部作品所描繪的丑的意象,已經超越了其字面的意義,有了更加廣闊的內涵。
(一)波德萊爾與《惡之花》
波德萊爾是法國象征詩派的先驅,也是法國19世紀最著名的現代派詩人。他年輕時十分叛逆,過著游戲人生、浪蕩世間的生活,因而結識了許多文人浪子和娼妓舞女。在奢侈頹靡的生活中,他染上了抽鴉片等惡習。在繼承了巨額遺產之后,他很快便將遺產揮霍殆盡,過上了窮困潦倒的流浪生活。波德萊爾一直都表現得墮落頹廢,盡管外在的行為被世人所誤解,他的內心卻一直是寂寞的。他對自己的孤獨與墮落有著異于常人的清醒認知,從而形成了憤世嫉俗的性格。他必須面對殘忍、丑惡、污濁的現實世界,卻不得不逃入由藥品和女人組成的幻象中。他在長年的煎熬中沉淪著,麻木著,心里充滿了痛苦與恐懼。他將自己的心靈外化成了他筆下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惡之花》中布滿了骯臟與丑惡的巴黎。
(二)《惡之花》中的審丑意象
波德萊爾在現實世界感受到的是各種不和諧的關系,于是,他的《惡之花》致力于挖掘丑和展現丑。可以說,“丑”的審美意象是深陷絕望的波德萊爾在和世界對抗時挖掘出的殘酷真相。波德萊爾在《惡之花》中描繪了一個千瘡百孔的黑暗世界,充斥著各類陰森恐怖的意象,譬如地獄、魔鬼、毒品、妓女、腐尸等,這些意象恐怖、病態、陰暗、冷峻,給人以虛無縹緲之感,宛如一個個圍繞在人們身邊的幽靈,無法捕捉,卻又無處不在,壓抑著人們的呼吸。
《腐尸》中,詩人寫的是自己和愛人在一個美好的清晨看到的情景:小路拐彎的地方,有一具潰爛發臭的尸體,橫臥在鋪滿了碎石的路面上。這個腐尸的兩腿流出了毒汁,腹部充滿了臭氣,蒼蠅在腐肉上嗡嗡飛舞,蛆蟲在破衣下歡快蠕動……當波德萊爾駐足于一具腐尸面前,也許正暗示著其精神凌駕于肉體之上。世間萬物都可能如同這具軀殼般,從生機勃勃轉向頹廢的淵藪,在日光與雨雪下化為一攤廢墟,直至消失不見。留存下來的,只有詩人筆下那真實得近乎殘酷的詩句,在書頁上向人們闡釋著善與美的真諦。
女人也是詩人筆下經常出現的意象。在波德萊爾的詩中,女人時而是有著嬌美的身姿的優雅女郎,詩人在她“香澤濃烈的烏黑秀發上,像藍褐波濤飄忽的芬芳海洋上,如同一艘在晨風中醒來的船,我夢幻的心靈朝遠天揚帆”(《舞動的蛇》);時而又是陰毒的“吸血鬼”,“有如一把刀,刺入我哀憐的心”,“兇猛似群魔,醉酒,瘋狂且有備而來”,詩人不禁咒罵道:“該死的,你真該死!”(《吸血鬼》)這種巨大的反差體現出詩人在面對狂熱的愛情時的不知所措,愛情正是讓人沉浮于甜蜜與痛苦之間。詩人將這種感受外化為具體的意象,融進陰森的詩句里。這些詩句與意象隱喻著詩人那神秘的情人讓娜·迪瓦爾,兩人的愛情并沒有讓詩人感到完全的幸福,而是既歡喜又厭惡,內心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矛盾。這種錯亂的顛倒的不和諧,亦是丑惡所帶給詩人的心理感受。
腐尸、蛆蟲、蒼蠅等令人作嘔的意象在詩人的筆下反復出現,這些意象一方面展現出一個骯臟污濁的世界,表達出詩人對現實世界的憎惡與不滿,一方面又在帶給讀者丑的審美感受的同時,引起讀者的深思。當死亡意象出現在讀者眼前時,人們似乎能看到那個被丑惡社會欺騙凌辱以致感到絕望的詩人,他在和這個社會斗爭了無數次,又跌倒了無數次之后,終于決絕地走向了微笑著的死神的懷抱。“在爬滿蝸牛的沃土上,我要親自挖一個深坑,容我悠閑地舒展老骨頭,且長眠于遺忘中,一如浪里白鯊。”(《快樂的死者》)唯有死亡,才能讓詩人遺忘乃至徹底擺脫現實中無處不在的虛偽與丑陋,從而走向純粹的永恒的精神世界。
(一)《惡之花》中審丑意象的審美意義
在波德萊爾的筆下,巴黎的景色宛如披著一層朦朧面紗的吉卜賽女郎,神秘、縹緲、陰暗、模糊,既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詩人的詩中到處是弱勢的窮人和妓女,橫陳的尸體和飛舞的蒼蠅以及陰森森的墳塋與病院。詩人在詩中詛咒著黑暗的現實,傾訴著自己內心的絕望與憤懣。于是,詩中的意象都有著陰暗、頹喪的特質,給人以感官與心理上的強烈刺激。然而,波德萊爾用細膩的筆觸來大膽地描繪這些丑惡事物,并不僅僅是為了展現丑,而是有著重要的美學意義。波德萊爾超越了一直以來好壞對立的二元論,另辟蹊徑,從獨特的角度來觀察丑與惡,從而發現了丑與美的相互聯系。波德萊爾自己生活在惡的環境中,但能睜著一雙清明的雙眼審視著世間種種丑惡,掙扎著不讓自己被惡所吞噬毀滅,從而得到了精神世界之美。在他的筆下,丑與惡并不是單一的,而是有著兩面性,它既有著可怖的一面,又有著美的一面。它用自身的黑暗邪惡來戕害人類,然而這種戕害卻能激發人們內心深處的反抗精神,在這種精神的指引下,人們往往會不甘于命運的擺布,鼓起斗爭的決心。所以,波德萊爾對丑與惡的態度也是雙重的,他既痛恨丑惡,又贊美丑惡中衍生出的希望。正如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句詩所描繪的,《惡之花》的果實就是讓人們在極度的丑與惡中挖掘出真正的美與善,在黑暗的社會現實中挖掘出希望和光明。有人說:“波德萊爾描寫了大量的被傳統視為丑的、惡心的東西……表現了批判的唯物主義動機。”正因波德萊爾是用批判的態度來審視丑與惡,所以他筆下的黑暗世界才避免了浮于表面的丑惡與陰暗,具有了深入的批判價值。(二)由丑向美的轉化
丑的突出特點是混亂與缺失,所謂“混亂”,“是指它雖然具有構成美的一些基本元素,但其組織是無形式的”;所謂“缺失”,“是指它缺少構成美的一些元素”。這兩者構成了丑的不合規律性。從藝術形態上來看,藝術作品中的丑常呈現出一種“極度不和諧的形式”,比如生理畸形、心理扭曲、道德敗壞等;從審美經驗上來看,丑常常會引起人們不安、痛苦、恐懼的情感體驗。當丑進入了藝術領域,審丑也就成為廣義審美的一部分,而從審丑中所得到的情感體驗和精神升華,則是由丑向美轉化的一種形式顯現。描寫丑的作品常常表現出荒謬、凌亂、邪惡、猥瑣、恐怖、丑陋等特質,這種特質能夠刺痛人的感官,給人以強烈的沖擊。它所引起的審美體驗也并非如同直觀的美那般直接,而是通過類似于陌生化的手法,來促進人們的體驗和思考,從而使人們擺脫淺層的了解與欣賞,觸及到了深層次的真相。有人如此形容美與丑的二元關系:“美直接取悅感官,取得快感與愉悅,美停留在感性……所以美是浮淺的。丑則刺痛感官,引起思考,在痛苦與厭惡的交織中獲得精神的真實……所以丑是深刻的。”所以,文藝作品中的丑應當是深刻的,審丑實際上就是在情感體驗上實現由痛感向快感的轉化,在精神世界里實現對丑與惡的超越,從而得到心靈的解脫與精神世界的升華。丑所產生的痛苦能夠激勵人們的精神,人們因此而變得崇高和堅強。《惡之花》所帶給人們的情感體驗與精神超越,也正是如此。《惡之花》所結出的邪惡妖冶的花朵,是波德萊爾在黑暗墮落的生活中無限熱愛真善美、不竭追求至高理想的人生經驗的凝結。他將自己的肉體剖開,將自己整個破敗、碎裂的受苦的靈魂追尋理想廟宇的過程記錄成了一首首詩,展現在讀者面前。在他筆下的世界里,矛盾的萬物變得和諧統一,不再尖銳對立,于是“臭腐的化為神奇了;卑微變為崇高了;矛盾的,一致了;枯澀的,調協了;不美滿的,完成了;不可言喻的,實行了”。所以,丑的事物不僅僅是丑,而是有著超越丑的表象的更為廣闊深邃的內涵。丑的地位在美學中逐漸確立,正是人類的審美意識與思想維度不斷擴大的過程。
①②③ 〔法〕波德萊爾:《〈惡之華〉譯析》,莫渝譯,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58—60頁,第55頁,第63頁,第113頁。
④ 轉引自常怡:《阿多諾與“審丑”》,《美術大觀》2014年第9期。
⑤ 胡家祥:《審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4頁。
⑥ 轉引自陳思羽:《簡論審丑的歷史演變及美學意義》,《電影評介》2010年第7期。
⑦ 轉引自波德萊爾:《〈惡之華〉譯析》,莫渝譯,花城出版社1992年版,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