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悲歌與人生的夢想
——讀包倬的小說《鼠人》

⊙韓艷嬌［滇西科技師范學院， 云南 臨滄 677000］

《鼠人》是包倬的中篇小說，這篇小說采用倒敘與插敘的敘述方式，講述了一個農村邊緣人的故事。雖然他處于貧窮的生存環境中，但是他擁有童話般的人生夢想。包倬的文字沒有精心打磨的痕跡，但在細節上，卻刻意雕飾，使讀者感到一種非常直接的力量。在當代中國，許多作家都將目光投向生存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身上，如“下崗女工”“小商販”“留守鄉村的老父老母”“打工仔”等，但是歸根結底，無論是書寫衣、食、住、行等方面的物質生活的貧窮，還是書寫農村少年成長之痛和農民進城的艱難等方面的精神性苦難，都是一個個關于貧窮的故事。包倬的《鼠人》講述的也是一個關于貧窮的故事，但并不止步于物質方面的貧窮，它是一個交織著生存悲歌和人生夢想的精神苦難的故事。

一、生存的悲歌

《鼠人》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李門年近半百，生活在農村。他吃的是從村民地里偷來的生玉米，住的是家徒四壁的房子。他沒有家人，父親在他出生以前已經離家，再也沒有回來；母親過世多年；他曾經有過妻子，但妻子也離他而去。陪伴李門的是一窩他偶然發現的老鼠，李門像養育兒女那樣養育著老鼠，期望成立自己的老鼠王國。在養育老鼠的過程中，他充滿艱辛的生活道路也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

李門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已經跟著一個進山的貨郎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母親坐在門檻上生下了他，給他取名“李門”。他說：“我沒有奇特之處，普通得就像夢莊路邊的一株野草。只是有時候，野草也有不同的命運。”作者用這種命如草芥 、生如蜉蝣的生存境況預示著李門的命運。

李門年輕的時候，嗩吶吹得好，情歌唱得好，于是，一個叫葵花的姑娘愛上了他。但是他不愛葵花，最終，葵花跳河自殺。葵花死后，夢莊的人傳言是李門殺了葵花。李門不堪流言，離家出走。他流浪到第一百個村莊幻城，娶了個妻子，名叫山楂，在幻城過著平凡又幸福的生活。但好景不長，夢莊傳來母親過世的消息，于是，他帶著山楂，回到了夢莊。不幸的是，李門殺人的傳言被山楂聽到，于是，山楂離開了李門，回到了幻城。山楂走后，李門又一次離開了夢莊，這一次他差點客死異鄉。從此，李門不再出門。

四十歲以后的李門，沒有孩子，沒有妻子。他白天躲在家里，晚上出去偷吃生的玉米；他的頭發和胡子瘋長，他徹底成了農村的邊緣人，“孤獨”成為他生活的常態。作者通過描寫夢莊的寂靜環境烘托他的“孤獨”，如“落木蕭蕭，野草枯黃，空曠的山上，偶爾能見到牛羊在忙碌尋覓”；通過與夢莊村民的生活對比，來突顯他的“孤獨”，如“風一吹就冷颼颼，人們習慣窩在家里，守著火塘，讓日子像木柴一樣地化為灰燼”，“我喜歡秋天，當田野里碩果累累的時候，沒有人會在意丟失那幾個玉米棒子。我痛恨冬天，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熬過漫長的冬夜”。更多的時候，作者直接描寫李門的生活：“我遺忘了時間。我睡著的時候就回到過去，我醒著的時候就在床上躺著或者在屋里呆坐著。”這是一個絕望的故事，作者深刻地表達了李門內心的孤獨及他內心的漂泊感。時間易逝，在時間的流逝之中，一個人可以引人注目，也可以銷聲匿跡。李門在經歷了孤獨的漂泊之后悄然消失，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了時間深處。

二、人生的夢想

余華在《活著》中說道：“人是為了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在很多關于農村的苦難敘事中，作者往往會呈現出“人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的生活態度，但《鼠人》中的李門不是這樣的生活態度。李門生在“夢莊”，他的人生隨著“夢”的變化而變化。

李門的第一個“夢”是“娶一個桃花叢里走出來的女子”，這是一個擁有浪漫氣質的童話般的夢。“我曾經連續七天做過同樣的夢，夢見漫山遍野的桃花，桃花叢中走出來一個女子，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都無法形容她的美。”當讀者還沉浸在李門的夢中，期待著出現一位桃花般的女子時，李門的生活中卻出現了葵花。葵花的出現打破了李門的桃花夢，他不得不離開夢莊，開始流浪。

李門的第二個夢是“圓滿”：“我離開夢莊，流浪到了第一百個村莊。我把一個又一個村莊當成驛站，但我想留在第一百個村莊，尋求一種圓滿。”作者把第一百個村莊叫作“幻城”，在“幻城”，李門遇上神仙似的老者，“貴客從何而來？老者手拿趕羊的鞭子，在空中甩響，羊群立馬變得安靜”。李門最終娶了老者的女兒山楂，卻一直沒有孩子。李門來到幻城，就像是武陵人誤入桃花源，又像是賈寶玉游覽太虛幻境，終究有夢醒的一刻。李門想追尋的“圓滿”只不過是黃粱一夢。

李門的第三個夢是“娶一個女人”。李門四十歲的時候說：“娶一個女人進門成了我活著的意義。”如果說前兩個童話般的夢破滅了是因為命運，那么“娶一個女人”這個現實夢想的破滅，則是夢莊人的欺騙與嘲笑。為了娶一個女人，李門幾乎成了媒婆家的長工，可是媒婆只是欺騙他干活，并沒有為他尋找媳婦的合適人選。從此，他躲了起來，開始過上農村邊緣人的生活。

李門的第四個夢是“成立老鼠王國”：“我要指揮老鼠們咬死夢莊所有的貓，要占領整個夢莊，咬死所有的男人，讓所有的女人都成為寡婦。”李門養育老鼠是作品的主線，作者花費大量篇幅來寫李門精心養育老鼠的細節。這個夢是如此的不切實際，是一個完全不可能實現的荒誕的、虛妄的夢。這個夢起源于社會對李門的拋棄，在孤獨又貧窮的日子里，當李門活得還不如老鼠的時候，他產生了這個荒誕的想法——“像孩子一樣養育老鼠”。作者描述李門照顧老鼠無微不至，就像一個失去孩子的瘋女人，哄著懷里的布娃娃睡覺的感覺，讓讀者產生憐憫，卻又愛莫能助。后來，李門的老鼠們開始報答李門。李門活得像個老鼠，而他的老鼠們卻活得像個人。荒誕的故事情節引出的是關于人性的形而上的思考，同時還承載著社會現實的教育意義。我們在沿著社會秩序前進的同時，是否讓自己的心靈真切地貼近了人生，貼近了那些平凡而又執著的生命？當讀者進入了“老鼠王國”的夢境中時，作者又殘忍地喚醒了進入夢境的讀者。“老鼠是帶病菌的。我不知道，這是否跟我的死有關。”李門死了。老鼠終究是老鼠，是不可能和人生活在一起的。夢終究是夢，是現實生活無法逾越的。

正如方方所說：“人世有多么復雜，人生有多么曲折， 人心有多么幽微， 有時候我們自己并不知道。”《鼠人》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它既寫出了生存環境的殘酷，又寫出了主人公在這種殘酷中的頑強生存。小說中的很多片段頗似童話，但作者又將這些童話很殘酷地毀滅掉。主人公李門在時間和環境的變化中不斷改變著，他從最初有著童話夢的少年，變成夢想著“成立老鼠王國”的邊緣人。《鼠人》讓讀者看到了底層人物的生活細節，李門與鼠觸目驚心地生活在一起，讓人們為之憐憫、警醒。悲劇有時來自希望的破滅，有時來自那漫不經心的疏忽，有時來自一些人對另外一些人的輕視。苦難與歡笑平行存在，童話故事美好的表象下是赤裸的哀痛，是控訴，也是嘆息。再美好的結局也不能抹去童話中隱藏的真相，笑容中的眼淚是希望后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