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的精神分析解讀

（浙江外國語學院英文學院 310023）

海明威的短篇小說《白象似的群山》講述了一對情侶之間關于墮胎的對話，以及其中所揭示的二人之間不可調和的沖突。和許多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一樣，這個看似簡單的故事“具有高度的暗示性和含蓄性，能夠在不同層面上產生豐富的意義”。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下，許多重要的信息被省略了，因此在閱讀中，讀者必須仔細挖掘作品的深意，正如卡西爾所說，“理解這一故事的關鍵在于留意那些被故意省略掉的信息”。在小說中，一個簡單的表述可能具有豐富的內涵和意義，其中一個很好的例子便是“白象”。從某種意義上說，“白象”是理解整個故事的文眼。

在故事中，“白象”出現在二人點完酒，開始談話之時。女主角看著群山說：“它們看上去像一群白象”。然而，如果仔細分析，可以發現這個類比似乎并不合適，因為群山與白象之間，除了顏色可能一樣之外，并無其他的相似之處。而僅憑顏色就斷言二者的相似性，似乎過于武斷。因此，“白象”可以被看做是女主角的口誤。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這一口誤是不重要的、可以忽略的。相反，它蘊含著理解整個故事的關鍵信息。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口誤往往不是緣于偶然，而是有意義的精神活動。這一口誤實際上是反映女主人公內在心理活動的一面鏡子，如果深入探討，可以從中看出女主人公在不同層面的復雜的思想。

在日常談話中，“白象”通常被用來表示無用的、不被需要、甚至造成負擔的事物。在這個故事中，女主人公用它作為諷刺，指責男主人公把胎兒看成是一種不必要的負擔。她通過這一口誤來表達她的責備，因為這個話題太敏感，她不知如何開口；也太私密，不能在公共場合討論。通過這一口誤，她巧妙地傳遞了暗含的信息和情緒，因為間接的諷刺通常比直接的責備更有效和有力。這是“白象”第一層的含義。

由此可見，“白象”這一口誤確有其內在含義，正如弗洛伊德所言，“舌誤的結果本身可被看做是一種有目的的心理過程，是一種有內容和有意義的表示”。然而，這一口誤所傳遞的意義遠非如此簡單。事實上，它揭示了女主人公內心更深處的一些想法，這些想法不為她自己所知。為了更好地理解這個故事，我們有必要更仔細地分析探討該口誤的本質和微妙的內涵。

在這一分析中，有一個非常困難但重要的問題，即女主人公為何選擇“白象”作為她的口誤？換言之，除了“白象”之外，還有數成千上萬的其他詞匯可供使用。為什么為何偏偏選擇了“白象”呢？

一種可能的解釋來自于“象”這個詞的暗含意義。眾所周知，大象的孕期非常長（22個月），是動物世界中最長的。這暗示了女主人公的愿望：她想讓胎兒盡可能久地待在自己的體內。換言之，她不愿意墮胎。雖然山丘的形狀并不像大象，但卻像孕婦的肚子，這讓她想起了自己處境，進而聯想到長的孕期，因為她不想墮胎；最后，長的孕期又與大象有關。簡言之，她潛意識里的心理過程可以被概括為：山丘 → 孕婦的肚子 → 懷孕 → 長的孕期 → 大象。

除此之外，另一個重要的原因與“象（elephant）”這個詞在英語里的發音有關，因為它與“嬰兒（infant）”的發音非常相似。女主人公的腹內懷著一個“胎兒（fetus）”。這個胎兒是有可能被生下來，成為一名“嬰兒”的。而這正是她想要的。她害怕墮胎，因為將胎兒殺死這件事對她來說太過殘忍。她望著群山，思考著可能出生的嬰兒，因此在說話時，她下意識地將“infant”替換成了“elephant”。

這種觀點似乎有些牽強。但是作為一位高超的作家，海明威卻巧妙地通過一系列細節向讀者暗示，這確實是他（或女主人公）的意圖。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之后，女主人公立即說：“看上去并不真像一群白象。我剛才只是說，透過樹木看過去，山表面的顏色 [在英文原文中為‘skin’]是白的。”在這里，她試圖糾正自己的口誤，然而吊詭的是在這樣做的同時，她又犯了另一個口誤，因為山實際上是沒有皮膚（skin）的。當她這么說的時候，她的潛意識里想著的其實是人類的皮膚，或者說嬰兒的皮膚。第二個口誤的作用不容忽視，因為它事實上提醒了男主人公（以及讀者）第一個口誤的存在。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中，在犯了口誤之后，人們往往會再犯一個口誤，而“第二個補償的錯誤實在是要引起聽的人對于第一個錯誤的注意，并標明自己也已經知道”。在潛意識中，女主人公意識到了第一個口誤的意義，意識到了體內的胎兒對她有多么重要。她想讓男主人公也知道這一點，但她擔心他可能未能完全理解第一個口誤，于是她又犯了另一個口誤，以引起他的注意（盡管這樣徒勞無功）。因此，通過第二個口誤，海明威含蓄地表明，第一個口誤確實蘊含和傳達了許多微妙的意義。通過對這些意義的挖掘和探討，讀者可以對小說中的人物和情節有更深的理解。

綜上所述，小說中的口誤有著隱晦而復雜的含義。這些含義甚至連說話人自己都不知道，只有通過深入的分析才能揭示出來。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口誤往往被認為是微不足道且不值得關注的，就像在小說中一樣。兩個角色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甚至女主人公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前文分析的所有心理過程都是潛意識的甚至無意識的。在意識層面，她當然對體內的胎兒非常關切，但她所不知道的是，胎兒在她的腦海中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根據小說的情節發展推斷，她很可能會屈從于男主人公的想法并進行墮胎，但手術肯定會給她的心理留下創傷，潛意識中她會因為男主人公的冷漠和殘忍而憎恨他，這可能會導致一些心理問題，甚至是未來的極端行為。

因此，小說中的口誤不應被忽視，因為這是理解全文的關鍵。同理，我們也不應該忽視生活中的口誤，因為它們可能攜帶著非常重要的信息，可以使我們更好地理解自己。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我們如果將以往的生活經驗加以回顧，必定會說如果我們有勇氣和決心把一些小過失看作預兆，并在它們還不明顯時就把它們當做傾向的新號，我們一定可以避免不少失望和苦惱”。

然而，小說中的兩位角色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對口誤的深意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沿著難以逆轉的軌道前進，不斷地滑向陰郁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