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胡適的蘇州之行及其演講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 250000）

誠如學界所共知的，“胡適是中國近代史上著述最多、范圍最廣，自傳、傳記資料收藏最豐、最全的一個名人”。12003年，由季羨林先生主編的《胡適全集》在安徽教育出版社的推出，極好地說明了這個無法否定的事實。當然，這部多達44卷的全集并不是一個絕對的稱謂，僅是相對而言。此后，關于胡適的往來書信、佚文等一批又一批地新史料被后之學者發現，并對此進行了整理和研究。如此一來，對《胡適全集》之外的資料進行收集，是當前胡適研究的一個熱點。

在這些資料之中，胡適在海內外各地的演講稿是比較重要的一批資料。其中，1920年代胡適在蘇州的演講即是學界這兩年較為關注的一個話題。2015年11月，《新文學史料》第4期刊出了湯志輝的《胡適在蘇州的兩次演講》，該文以新發現的兩篇佚文為基礎，呈現出了胡適兩次（1921年和1928年）蘇州演講“背后的故事”。2016年7月，金傳勝則在《姑蘇晚報》上發表了《胡適在振華女校畢業典禮上的演講》，不僅對1929年胡適在蘇州振華女校畢業典禮演講的時間進行了初步的考證，還附錄了所謂的佚文——《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總之，這兩篇文章均豐富了我們對1920年代胡適在蘇州演講的認識。

不過，較之“湯文”，“金文”的考察不僅顯得簡略，而且還存在高估《胡適之演講記略》的問題。因此，本文不揣鄙陋，擬結合《胡適日記》《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胡適的其他相關論述，以及《顧頡剛日記》等資料，對1929年胡適的這次蘇州之行及演講進行較為一番較為全面的勾勒。

一、畢業典禮演講的時間問題

根據《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的記載，胡適是應蘇州振華女校校長的邀請而來。按諸史實，時任該校校長的是王季玉。王季玉，1885年出生于蘇州，早年畢業于蘇州景海女子師范學校，之后去日本補習英語及數理，赴美國麻省蒙特豪里尤克學院專修文學。畢業后，考入伊利諾大學，改攻生物學，獲理科生物學碩士。1917年回國后，她婉言拒絕各大學之聘，任蘇州振華女校校長。據柳袁照先生在《曾在西花園演講的胡適》中說，“胡適很欣賞王季玉和王季玉所辦的振華女校”，二人“是很好的同好和私交”。因此，“一所小巷里的平常女校”，才能“請到名傾一時的胡適”。2

那么，王校長邀請胡適來做什么呢？《記略》中也有交代，即參加振華女校的畢業典禮而來。不過，這里涉及到一個小問題，即胡適是來參加哪一年的畢業典禮呢？柳先生認為，胡適是來參加1930年的畢業典禮。3金傳勝則不贊同這一觀點，并進行了論證。1930年5月16日出版的《振華女學校刊》在“校聞”欄下有“十九年春季大事表”，其中寫道“七月三日畢業式暑假始”，說明1930年的畢業典禮安排在7月3日。由于該期出版時，尚未到畢業時間，所以胡適的畢業致辭顯然不是在1930年，因為不太可能演說尚未發表，便先將講詞記錄、刊發。胡適在講演中還提到了一個重要信息，即他這次來振華女校，“最快樂的一點，是見到這里的新校舍”。又查1929年6月出版的《蘇州振華女學校刊》，在“校聞”欄下的“本校大事記”中透露了一下內容：新校舍于1928年8月30日落成，10月27日校方曾隆重舉行新校舍落成典禮，該年度的畢業式于次年7月4日舉行。因此，金傳勝推斷，胡適的演講時間是1929年7月4日。關于這個推斷，他自謙說僅是“初步考證”，尚“缺乏更多的史料支撐”，還“有待方家的指正”。4

于今來看，這一考證是十分準確的。不過，我們這里尚須補充一則更有說服力的證據。眾所周知，胡適有一位十分得意的弟子正是蘇州人，此即著名學者顧頡剛。1929年7月3日，《顧頡剛日記》載：“適之先生應振華女校畢業式之招，偕師母兩兒到蘇州”。5如此來看，胡適的這次畢業典禮演講的時間問題就此可以蓋棺論定，即1929年7月4日。

二、畢業典禮演講之前的天平山之行

當然，我們并不能因此而認為，“金文”的所有看法都是正確的。這里仍然以胡適這次演講的時間問題為例。他說：“胡適的日記、書信是研究胡適生平行誼的重要文獻，可惜查閱胡適1929年至1930年的日記和此階段的書信，都沒有與振華女校有關的記載，由此只能借助于其他材料”。6所謂“其他材料”，就是前引《蘇州振華女學校刊》。但事實上，當我們通過《顧頡剛日記》確定胡適這次畢業演講的時間是1929年7月4日之后，再查《胡適日記》，不難發現，《胡適日記》7月3日詳盡地記載了他參加畢業典禮之前的天平山之行——這一與振華女校演講直接有關的記載。

天平山，位于蘇州城西15公里處，太湖之濱，海拔221米，有“吳中第一山”“江南勝境”之美譽。因此，胡適借這次來振華女校演講的機會，便去游覽了一番。根據《胡適日記》，此次游覽共七人，有胡適夫婦和他們的兩個孩子，以及友人丁庶為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其中，他同丁庶為和三個孩子走到了山頂，望見了太湖，并觀察到，這山上的巖石很奇突，即此山的“萬笏朝天”之稱。

除這些自然景觀外，胡適在日記中還提到了此處的人文景觀——范文正墓，并以“歷史眼光”對范文正在中國思想史的地位進行了分析。他認為：“范文正是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之一。”而“中國到范文正時代，方才走上一條發憤振作的路，方才和‘中古思想’分手。”但遺憾的是，由于天色已晚，胡適不曾去看范文正的墓，即坐著天平上下“向來有名”的轎子往回走。

這里還值得一提的是，在返程的路上，胡適一行人還去游覽了著名的寒山寺。眾所周知，“此寺以張繼的《楓橋夜泊》詩得名。”但胡適并不這么認為。在他看來，“此詩的意境最近于印象主義”，并以新式標點進行了點讀，即“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村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而“如果此說可信，則寒山寺不是因寒山、拾得得名的了。”至于“今寺中供寒山、拾得像，是后起的附會。”7

總之，胡適的這次天平山之行，興致很高，故在回來后還不忘給顧頡剛“來一電話”，簡單講了一下自己一天的游歷。

三、所謂的佚文：畢業典禮上的演講

7月4日，胡適按照原計劃出席了振華女校的畢業典禮，并做演講。根據《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及柳先生的《曾在西花園演講的胡適》，胡適的演講主題是“女子的才華與職業的選擇”。但是，在切入主題之前，胡適講了一個“幽默而吸引人”的開場白。

這個開場白與振華女校的校址有直接的關系。他說：“今天來是很慚愧的：因為幾次到蘇州來，總沒有機會到此地，這次貴校長請我必要來參與這次畢業典禮，我是很快樂的。而我最快樂的一點，是見到這里的新校舍，就是以前的織造府。”但是，“現在世界變了，從前招待皇帝的地方，現在招待諸位女同學，從前這大堂上，是皇帝做的，現在卻請我們來做，諸位在這招待皇帝的地方讀書，在《紅樓夢》里的大觀園中游玩，實是很替諸位欣喜的。”

之后，胡適則由《紅樓夢》切入演講的主題。首先，講“女子的才華”。胡適指出，“過去時候的女子，讀書的是很多，或彈琴賦詩”，并舉了兩個例子加以證明。其一，錢玄同的嫂子單士厘寫了一部《清閨秀藝文略》。據該書統計，“僅在三百年中間，女作家卻有二千三百之多。”其中，“江蘇有742人，浙江有706人”。其二，“顧頡剛先生曾做本清代的女作家考，也以江浙為最多。”總之，“女子的天才，是很可驚的”。因此，胡適呼吁：“我們現在應該使女子發展她的個性”。“諸位也就要認清自己的地步，認清自己的責任，把自己的天才，盡量發展。”

其次，胡適接著講了“職業的選擇”。胡適先是指出，選職業，可從兩方面說，一是社會的需要，二是自我的興趣。但是，“在現在流行有偏重的毛病，就是大家好干顧到第一個問題——即社會的需要，而忽略了第二個重要的自我的興趣”。當然，“在適應社會的需要，實是應當的，但是事實上往往不能得好處”。為了證明這一點，胡適專門以自己的留學經歷為例，即先是聽了家兄的“教訓”而入農科，之后則本于自己的興趣轉到農科，這才成就了自己的人生。因此，胡適希望振華女校的畢業生，決不應該“僅為了社會的需要而忘去了自己志趣，要曉得社會上的事業是很多很多，上而政治家、文學家、哲學家 ，以至負販的都是職業”，“應該看重自己的能力前進，不該埋沒了自己的天才”。總之，在胡適看來，振華女校畢業生的擇業，“第一看自己的天才之所近而進取，第二才看到社會”。8

對于這篇《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金勝存認為是一篇佚文，“對于研究蘇州教育史與胡適思想不無裨益，對于當今的畢業生也不乏啟發”。這一看法有待于進一步的討論。若從《胡適全集》等集子的收錄情況來看，這篇演講稿確實可以可以被視為是一篇佚文，但從演講的主題“女子的才華和職業的選擇”以及主要內容來看，則并非如此。進言之，胡適關于“女子的才華”的演講，即出自其為單士厘《清閨秀藝文略》的序《三百年的女作家》，這篇序文收錄在《胡適文存》三集之中。至于其對于“職業的選擇”的看法，胡適至少還在之后的演講如《中學生的修養與擇業》和《大學的生活——學生選擇科系的標準》以及《口述自傳》中談過。這些均曾收入《胡適文集》《胡適全集》。如此來看，即使這篇所謂的佚文不被發現，也基本不會影響學界對胡適思想的研究。

當然，唯不能因此而否定這篇佚文的價值。首先，此文可以糾正當下學界的一個看法。有論者認為，胡適把自己在留學期間轉專業的經驗“當成笑話來講”，“是他晚年演講的時候，拿來勸人要根據自己的興趣和性向擇業的經驗談”。9但事實上，《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的發現，則表明這并非胡適到了晚年才開始講的真實故事。其次，但更為重要的是，這篇所謂佚文的發現，真實地還原了歷史現場——1929年胡適在蘇州振華女校畢業典禮上的演講。

四、畢業典禮之后的情況

最后，還要補充的是，胡適在7月4日參加完蘇州振華女校畢業典禮之后，并沒有匆匆地離開。當然，《胡適日記》中并沒有相關的記載。但是，《顧頡剛日記》為我們提供了一些細節。在參加完畢業典禮之后，胡適一行人去了顧頡剛的住處，并由顧作為向導，到蘇州四大名園之一的獅子林和汪氏耕蔭義莊游玩了一番。10此后，胡適一行人方才離開蘇州，結束了這次蘇州之行。

對于胡適來講，1929年的這次畢業典禮演講僅是其人生中一次普通的演講，但對于振華女校來講，則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1930年5月，振華女校學生程宗慧將胡適的演講整理成稿，以《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為題，發表在該校校刊上。不僅如此。據柳先生的文章，我們得知：“為紀念這次演講，百年校慶前夕，學校在西花園的長廊上鑲嵌了一塊石碑，上面寫著：胡適，‘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曾任北京大學校長。他一生堅持以獨立姿態和批判精神，致力于中國哲學史和文學史的研究，首創新紅學。在三十年代，胡適先生應邀參加振華畢業典禮，由織造府談及《紅樓夢》，又倡言女子教育，宣講提倡女權、發展女子個性和才能的主張。”11于今來看，這塊石碑雖然存在一點小問題。承前所述，胡適參加振華女校畢業典禮的時間并非“在三十年代”，而是1929年。但是，不得不不承認，這塊石碑或是對胡適此次蘇州之行尤其是這次畢業典禮演講的最好紀念！

注釋：

1.江永振：《舍我其誰：胡適》第1部“前言”，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2.柳袁照：《曾在西花園演講的胡適》，收入《在那里園子里，遇見你》，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頁.

3.柳袁照：《曾在西花園演講的胡適》，收入《在那里園子里，遇見你》，第78頁.

4.金傳勝：《胡適在振華女校畢業典禮上的演講》，《姑蘇晚報》，2016年7月24日.

5.顧頡剛：《顧頡剛日記》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99頁.

6.金傳勝：《胡適在振華女校畢業典禮上的演講》，《姑蘇晚報》，2016年7月24日.

7.胡適：《日記（1928—1930）》，《胡適全集》第3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12—414頁.

8.《胡適之先生演講記略》，《蘇州振華女校刊》，1930年5月.

9.江永振：《舍我其誰：胡適》，第1部，第185頁.

10.顧頡剛：《顧頡剛日記》，第2卷，第300頁.

11.柳袁照：《曾在西花園演講的胡適》，收入《在那里園子里，遇見你》，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