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仙氣

撰文_王寰

物外起田園張家界

去往武陵源時，暑期剛過，砂巖叢林里幾乎不見游人，山間的空氣與草木，大抵也還是夏日的模樣。漫步其中，周遭所見的絕美事物比平常多了許多，這樣的收獲，不由地令人輕快起來，繼而心中漸漸生起了愛惜的感情。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樣的景象哪怕只逢一瞬也已經十分幸福了，更何況永恒。

武陵源景區里數以千計的石峰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峰林景觀，給人以氣勢磅礴、宏大壯闊的美的享受（攝影_史遠）

武陵源陰晴朝暮，氣象萬千，山下云海處的黃河村（攝影_史遠）

山氣

武陵的氣很仙，小雨正歡時望遠處的山，絲毫沒有感覺那兒在下雨，只見山谷里白色的氣緩緩繞上了山尖，無拘無束，漸漸地，整片山巒都籠罩在迷蒙之中。那邊的清氣，也漸漸循著雨傳遞過來，撲到跟前，有清冽的快感。入了夜，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山氣的存在。雨還未停，遠方竟傳來溪流潺潺之聲，張愛玲言雨水潺潺像住在溪邊，想必便是如此。

武陵的山氣真好，而好的山氣，是很可怕的。這種山氣，或許與陳冠學在《大地的事》里提到的山氣相同，他寫道：“雄大的山氣直灌滿了我全身！住在山上的人有福了，只偶爾一貼手，就充得這樣盎滿的元氣，何況置身山中？我崇敬山，一向將山看作神圣境域，從不瀆足。可是在我家，山氣就從東面直透過來，覆蓋過整個住屋、庭面、田園。大晴日山氣最盛，細雨中次之。在滿天風雨中全見不到山時，山氣仍在，即使刮臺風之日，山氣仍兀自在那里，強風吹不動它分毫。夜里在書桌前看書，也隱隱覺著山氣；寢眠中也輕輕籠罩著。”

因了期待，一大早我便登上山的低處。山氣依舊是極盛的，清涼怡人，適合做些深呼吸，來段長長的散步。再登高些，山氣漸濃，又慢慢遮住了眼前的道路，直至連周邊的山巒也幾尋不見。再登高一些，視線又清晰了起來，只見無邊無際的乳白山氣籠罩了腳下的山谷，那樣的深，那樣的濃，像流動的漿液，能把人都浮起來似的，那份飄忽輕靈，使人生出天地之大的感覺，繼而又浮現出武俠小說中隱逸仙俠的身影。有些情愫，即便隔著千百年的光陰，依舊是可以和古人共鳴的。

夏目漱石在《旅宿》中說，“正是這樣的景色——這種既不能飽腹又不能補足月薪的景色，它使我心境快樂，沒有勞苦，也沒有憂慮。自然力的可貴正在于此。于頃刻間陶冶人的性情，使之醉意朦朧地進入清醇的詩境，這就是自然。”此時于我，這種自然力，就是山氣，如同須臾不可或缺的空氣和水一樣。武陵的山谷本就極美，朝陽、朝云、朝林、朝石，看上去水靈靈的，山氣一濡，就更美得不可方物了，直教人心緒縹緲，想要去尋找山中歸隱之仙人。

靈石

武陵最出彩的山石，都長在五百到一千米的海拔之上，雖不高，卻藏得極深。那些美的山石，都要穿過許多原始的山巒，歷經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山勢才可能尋著。走著走著，常有“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很有野趣。

沒有別的古可供憑吊，這里的山石本身就是古的。除了年代久遠，也都絕非等閑之輩。如“千里相會”，兩塊頗有人形的山石，真真依偎在一起了，怎么就真真像極了那相隔千里的情人呢？如“神鷹護鞭”，一塊威風凜凜的鷹狀山石真真緊佇著一塊柱形山石巋然不動，怎么就真真像極了那忠心耿耿的衛士呢？如“四十八將軍巖”，四十八塊山石真真扎堆擁擠在一個不大的山谷里拔地而起，氣勢之盛，怎么就真真像極了列隊雄立的神兵天降呢？還有那“仙女鮮花”，山石真真像極了年畫里那楚楚動人的手捧鮮花的仙女，纖秀至極，怎能不讓人心動呢？印象最深的景象，還是在“后花園”見到的。上百座石峰在峽谷中靜靜矗立，直插藍天，如士兵列陣，似群賢聚會，這是怎樣的壯觀景象？俯視群峰，不僅魂兒被迷住了，魄兒也被丟進峽谷之中了。細看山石，那些斑駁的絕壁上掛滿了青松古藤，那銅殼般的糙皮，那龍爪樣的虬枝，仿佛一件件天然奇巧的盆景，精致極了。盆景是俗世里的尤物，歡喜的人看了，總會感覺特別平靜與充實。這種時刻，甚至不需要交談或藝術，所有的沮喪和失落，都會被自然修補。在漫長的年歲里，這樣的游歷，總會慢慢綻放它的光彩，最終成為自我最不可磨滅的部分。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和蔚藍色的原野；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和連綿的群山；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大海，和百花盛開的峽谷。巴爾蒙特如是說。

于這樣偉大的山，人是無妄的，實在很難擺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態來。細細一想，比起這些歷練了億萬年的山石，自己又能算得上什么呢。算了吧，慢慢地走吧，輕輕地走吧，小心翼翼地走吧。這些山石，或沉思，或靜穆，或隱忍，或坦蕩，它們是如此堅定地恪守著自己的淡泊，它們正如此虔誠地遵循著佛禪的修行。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莫要驚擾了它們才好。

武陵源風景區百龍天梯云海（攝影_吳勇兵）

空中田園居住著幾十戶人家，土家居民世世代代勤勞儉樸，過著“半人半仙”的生活（攝影_吳勇兵）

溪林

除了山石，此間的草木與溪流，同樣是令人歡喜的。

山石下的狹谷，一會兒天開一線，一會兒豁然開朗，實在有趣得很。居于此間的草木都怕極了孤獨，不論雜木和野花，都一片一片的。娑羅樹、珙桐、水杉、銀杏、毛栗樹、野柿樹、鵝掌楸，以及更多不知名的奇異物種，或挺立，或斜豎，或穿插，陰陰翳翳的，疏疏密密的，使得谷中既清明秀朗又朦朧幽暗，使人不禁感嘆時節之妙。而谷中的金鞭溪，也很難不引起人的留心。它實在過于清澈了，讓我想起小時候課文中朱自清描寫梅雨潭的那一句“宛如一塊溫潤的碧玉”，好似由那些富有靈性的山石沁出來的山泉野瀑一道道合成的，又好似由那些草木葉蔓上的點點露珠雨滴匯集成的。它實在過于溫柔了，即便流經跌宕之處，也不曾泛起多少漣漪。倒映在水中的崖影、竹影、樹影、橋影，平添了它的秀麗。仔細聆聽，還有悠揚啼囀的鳥鳴，此呼彼應的，也令山谷增色不少。閉上眼睛，聽著流水的聲音，我竟不禁想象自己是水來，身體變得輕盈而快樂，好似跟著水一塊兒流動，我和水一塊兒流啊，流啊，流出了山谷，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所謂“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境界，大抵便是如此。這樣好的景象，哪怕只逢一瞬也已經十分幸福了，更何況武陵是永恒的。

勘不破如我，還盼著有生之年，再來體悟此間的仙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