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夢游

撰文_王京

心中的日月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的松贊林寺依山而建,面湖而居,飛鳥往來其間,顯得神秘威嚴（攝影_孫權）

這不是一次旅行，這是一場回歸。

對于從未踏足過滇藏土地的我來說，香格里拉卻讓我感到莫名的親切。她像是一場遙遠的夢境，模糊不清卻又在腦海深處若隱若現。我一直想知道在那個夢中，她究竟是《消失的地平線》中真實存在的隱秘凈土，深藏在橫斷山脈的某個深處；抑或只是一個虛幻的意向，作為精神寄托存在于藏傳佛教的各種傳說中。她像是希臘神話中的塞壬，安靜地坐在喜馬拉雅山脈的東南緣，任三江縱谷奔騰而下，那兩百多個高山冰磧湖如同繁星綴滿皚皚雪山，五六月鋪滿杜鵑花的草場和終年冰封的哈巴雪山之巔仿佛是她的歌喉，召喚著那些不安分的靈魂前來探尋。但變幻莫測的氣候，稀薄缺氧的環境和險象叢生的雪山深處時刻在提醒著，那些獨特又氣勢恢宏的美麗景色，總是意味著一番意志力與身體極限的磨難考驗。我好奇那個夢境的真實面目，直到我站在夢境的起點，哈巴雪山的腳下。

哈巴雪山腳下的哈巴村是登山者們的起點，以納西族為主，彝族、藏族、傈僳族等二十多個少數民族世代生活在這片高原上。這個群山環繞的多民族村落，被登山者們改變了命運。由于哈巴雪山成為公認的登山運動入門級雪山，前赴后繼的登山者們來到哈巴，從征服這座雪山開始，不斷挑戰下一個更高的山頂。哈巴村里隨處可見的大紅條幅宣示著一批批登山者們的決心，越來越精致的帳篷客棧為游客的鏡頭增添了不少充滿野趣的背景，行走的馬幫在山間來來回回，用最原始的方式完成山上大本營的供給運輸。而迷人之處在于，縱然登頂哈巴的路線有無數種，這里仍被大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所覆蓋。當跟隨馬幫慢慢走入這原始的深處時，我知道我開始進入了那個反復追尋的夢境。

攝影_Jan

攝影_一圖視覺

騎馬進山到我們的營地將近三個小時。最初上馬的時候是不能免俗的興奮，馬脖子上似風鈴一般清脆的鈴鐺聲似乎回蕩了百年，從這條茶馬古道穿越時空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伴隨著馬背上如同搖籃一般規律的起伏搖晃，這醞釀已久的興奮放大了每一處細節的美妙。看著遠處連成一片望不到盡頭的皚皚雪山，路過山腳下陡直的像是用斧頭劈出來巖壁，鼻尖捕捉著一絲微風，我寧愿相信這風是從我無法企及的山巔吹下，帶著一絲千年冰雪的涼意，在山谷中盤旋著，引導我向著山谷深處走去。一棵棵仰起頭也難以看到樹冠的杉樹擠滿了上山的路，我們騎在馬上，卻像是汽車在懸崖間的盤山公路上逶迤蛇行，身子一側幾乎快要擦到樹干，另一側即是深深的山谷。最初的興奮中開始混入一絲刺激的恐懼。直到高山深處成片的杜鵑花叢開始出現，恐懼隨即被成片的粉紅和點綴其中的綠茵擊散。激動的心情慢慢歸于平靜，沉醉代替了興奮，猶如入夢前急促的呼吸變得深沉。

高山草甸、森林、湖泊、鮮花、村莊……勾勒了哈巴雪山迷人的影像（攝影_Jan）

位于3800 米處的營地是在一處懸崖邊的平臺上，在馬背上搖晃著抵達后，我才得以站在懸崖邊看清對面溝壑縱橫的山谷。遠看連成一線的山頂，整齊如同刀脊一般，“當他俯瞰峽谷時，他卻奇怪地感覺到其中蘊含著一種精致，那并非是一種浪漫迷人的東西，而是一種帶有冷峻理性特質的東西”。那深深的峽谷似乎是深不見底的黑洞，吸收了目光中所有的情緒，興奮的、悲傷的或是謙卑的、自負的，就那樣冷冷地看著你，直到情緒消散后，感到傳來的一種深深的堅定。我看見馬夫拴好馬后坐在一個巨大的樹樁邊，點起一根煙，凝視著山谷深處，那黝黑的皮膚和漫不經心的眼神讓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陣失落，好像他們才是能跟山谷對視的人。

當周圍的光線開始變暗，剛才還在陽光下明亮得有些刺眼的顏色漸漸變得柔和起來，高原森林里最美的時刻就要登場了。天空從活潑的淺藍變成了穩重的深藍，遠處的山坡收起耀眼的翠綠謝了幕，轉身走進暗淡的光線中，周遭的一切都開始藏起自己本來的樣子，越來越模糊不清。突如其來的火燒云像是不經意間劃出的火柴，點亮了正在變暗的天空的一小部分，還沒來得及好好欣賞這晶瑩剔透的橘紅色，黑夜隨即徹底占領了周遭的一切。在沒有任何現代電源的高原森林里，又恰逢一個云層遮住星星和月亮光芒的夜晚，整個大地像是被罩在沒有燈光的巨大的馬戲團帳篷里，黑得厚實，黑得密不透風，如同重重的被子蒙在頭頂。營地帳篷里透出的煤油燈光幾乎無法照亮離帳篷僅有兩步之遙的樹干。我站在帳篷外，仿佛是站在陰陽相交的兩界，帳篷上倒映著隨山風跳動的燈光忽明忽暗，像是一只誤入黑洞的孤單螢火蟲。身后深不見底的黑暗像是張開血盆大口的野獸，隨時可以吞滅這脆弱的光亮。這絕對的黑顯得無比真實，而那一點微弱的光亮反而變得虛幻。我閉上眼睛，感到腳下的土地開始變得柔軟，仿佛和這一點光亮一起在黑暗中漂浮著，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我只知道，若這光亮在一瞬間消失，我便也在一瞬間消失了，若融入無盡的黑暗，我便也是黑暗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向著4200 米海拔的黑湖出發。哈巴雪山的黑湖游人罕至，大多數的人都在傳統的登頂路線上匯集，反倒留出了一個無比安靜的世界給我們。因為前一晚下了雨，山石濕滑難以站穩，而我們又要穿越一段陡峭的碎石坡，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墜入旁邊的山崖中。好不容易穿越過這段碎石坡，還來不及松口氣，眼前就出現了深深的雪線。被白雪覆蓋的陡坡潔白平整，沒有一個腳印，看來我們是今天第一批上來的人了。踏入雪線的第一步，膝蓋就深深埋在了雪里，每一步都緩慢而謹慎，卻仍然一個不小心，腳底沒有踩穩，摔倒在雪上便順著雪坡往下滑。向導拉住了我，沒有多久走出了雪線，繞過一個小土丘，巨大的黑湖就出現在了眼前。

近在咫尺的雪山，騎馬路過夏牧場（圖片提供_小地球旅行）

五六月香格里拉森林里的杜鵑花漫山遍野（圖片提供_小地球旅行）

圖片提供_小地球旅行

這是一個四周被山環繞的高山冰磧湖，高山將天空圍出一個圓，人仿佛站在一個倒置的瓶蓋里，藍天帶著白云落在了瓶底的湖面上，似乎伸手就能撈起一片云。神奇的是，這連成圈的高山上站滿了大團大團的白云，似乎這些云是從山頂生長出來的一樣。四周凜冽的風鉚足了勁地吹著，仿佛要吹干凈這地上的一切似的。這里空曠得如同開了靜音鍵一般，野草安靜地被吹彎了腰，湖面上泛著粼粼波光，人也心潮澎湃。

我想起“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孔子，想起泰山封禪的秦皇漢武，想起他們在泰山上祭天地拜鬼神，只為求得更穩固富庶的江山、更和諧安泰的社會，或是更超然豁達的心境。泰山日夜煙火繚繞看著他們一代又一代地爬上山頂，看著他們題滿好大喜功的題字，看著他們一遍遍許著大大小小的愿望，泰山已經不再是泰山自己了。我好奇，若是他們站在這干凈莊嚴的哈巴雪山之中，若是他們被這遙不可及的雪山環繞俯視，他們是否和我一樣，在這寂寥天地之間感到一種神奇的敬畏與滿足，一種生怕被天地看破的敬畏，人類小小的深深的欲望似乎被這里的風一吹就散；這也是一種極度喜悅的滿足，堅強地渺小地站在這里的喜悅滿足。我看見了我的夢境深處，那不是具體的某個地方或幻想的烏托邦，那是一個呼喚，呼喚著我回到一個無聲無色的世界，在那里只能看見我自己，卻看不清天與地的界限，我看著湖水在天上倒映著白雪，我知道唯一擁有的，就是時間。

當飛機奮力沖破香格里拉的云層時，我懷疑我的夢是不是就要醒了。當一個又一個白色的山尖在眼前快速地掠過，我感覺到這不是離開，我正在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