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作為革命者的陳獨秀從不憚于亮出自己的刀劍武器。但他向來劍有所指。
歷史會在某些時刻突然走到關鍵節點,它的發生或許是一場偶然,但從此改變了個人和國家的命運。
1919年6月11日晚上,41歲的陳獨秀出門了,衣兜里塞滿自己撰寫并出資印刷的《北京市民宣言》,他要像一個月前的北京學生那樣,走上街頭,散發傳單。
這不是頭一次。前一天,他剛和胡適、高一涵等一眾北大教授組成“中國近現代史上規格最高的傳單散發隊”,驚心動魄地體驗了一把“書生鬧革命”。
全程順利,陳獨秀受到了鼓舞,但是第二天,他不再幸運。當他一人在“新世界”屋頂花園向下面的露天影院散發傳單時,潛伏的京師警察廳密探出現,逮捕了他。
等待他的是98天的牢獄監禁。陳獨秀因此第一次親身實踐了自己對青年的教導——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在“文明的發源地”過上了“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
據胡適說,在獄中,陳獨秀深受《圣經》感動,精神由此轉變?!八氲剿騺聿辉脒^的一條路上去,感到一種宗教的需要,出獄之后,就宣傳這個新得來的見解,主張要有一個新宗教……”
陳獨秀被捕后,他的友人和論敵紛紛聲援、費心營救。李辛白在陳獨秀創辦的《每周評論》上發表了一首短詩《懷陳獨秀》,道出其時知識分子的心境:
依他們的主張,我們小百姓痛苦/依你的主張,他們痛苦/他們不愿意痛苦,所以你痛苦/你痛苦,是替我們痛苦。
痛苦的不惟陳獨秀。
或可說,革命者的痛苦是相似的,但戰斗的姿態各不相同。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與陳獨秀先后并肩作戰的胡適和李大釗,一個溫和謹慎、一個厚道理智,與他們相比,陳獨秀始終是開闊而狂飆的。
1897年,陳獨秀考舉人失敗,但他甚至不覺遺憾,反而視為自我解脫和改變人生的契機,自謂一躍由“選學妖孽轉變為康梁派”,轉身時沒有一分猶豫。
創辦《新青年》初期,陳獨秀既做記者,又做主筆,還做主編,一人撐起一份刊物,不僅昂揚挺過“不特沒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魯迅語)的寂寞時期,還以鏗鏘有力、激情澎湃的筆力留下“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于硎”等戰斗力十足的語句。
對于陳獨秀的脾性,魯迅曾作過一番生動形容:“假如把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上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那門是開著的,里面幾把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地關著門,門上粘一小紙條,‘內無武器,請勿疑慮?!?/p>
作為革命者的陳獨秀從不憚于亮出自己的刀劍武器。但他向來劍有所指。
對于陳獨秀這一代人來說,自打他們有記憶起,便身處國家衰敗、內憂外患的局面中??v使政治革命顛覆了頹唐不堪的王朝,代之以形式共和的民國,但向好的希望卻極少降臨,國家從沒能于深陷的困局中解脫出來。
“瓜分之局,何法可逃;亡國為奴,何事可怖?!标惇毿愕囊蓡柡螄L不是時人心頭大惑。
1901年,為尋找“我們中國何以不如外國,要被外國欺負”的原因,陳獨秀東去日本。此后幾年,他數次往返于中日之間,終于自覺找到了中國衰亡的根本原因:“不是皇帝不好,也不是做官的不好,也不是兵不強,也不是財力不足,也不是外國欺負中國,也不是土匪作亂?!?/p>
以上都是問題表層,因為“凡是一國的興亡,都是隨著國民性質好歹轉移。”既如此,中國衰弱的真正根源,便在于“國民性質”出了問題。
當然,對當時國民性作出反思的,并非陳獨秀一人。梁啟超、胡適,各有“新民”和“八大批判”的論述。
陳獨秀的判斷與魯迅類似,他借尼采的奴隸道德之說,認為“國民性質”的問題在于國人不“以自我為中心”,即總是作為他人或團體的附屬物而存在,沒有自我。
有此結論后,他很自然地將養成國人奴隸道德的根源歸結于傳統文化?!袄仙写仆?,儒尚禮讓,佛說空無。義俠偉人,稱為大盜;貞直之士,謂為粗橫。充塞吾民精神境界者,無一強梁敢進之思。惟抵抗之力,從根斷矣。”在寫于1915年的《抵抗力》中,奴隸道德的鍋,儒釋道,都得來背。
如果說,此時陳獨秀對當時國人奴隸道德根源開炮的焦點尚且模糊,那么之后,他的靶子愈來愈聚焦,矛頭直指儒家禮教綱常。
如做于其后一年的《一九一六》,痛陳三綱之害。君為臣綱,讓人民成為君主的附屬品;父為子綱,讓子女成為父親的附屬品;夫為妻綱,讓妻子成為丈夫的附屬品。在三綱的規訓下,當時竟沒有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格。
既然癥結已找到,接下來,便要對癥下藥了。
陳獨秀的時代,“藥方只販古時丹”的主客觀條件都已改變,此刻,他建起了新的坐標系:西方。
陳獨秀對中國傳統的認識和批判,多在“西洋文明VS東洋文明”這種二元對立的情境下展開。如西方尚戰爭,東方尚安息;西方尚法治,東方尚感情;西方尚實利,東方尚虛文。這也是五四啟蒙者慣常采用的思維/論述方式。
在那篇《東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異》的名文中,陳獨秀酣暢淋漓地批判了中國的“家族本位”損壞個人獨立自尊的人格、窒礙個人意志的自由、剝奪個人法律上的平等權利,使人養成依賴性。
在1919年《新青年》的新年號上,陳獨秀流露出有些心灰的情緒:
“本志經過三年……所說都是極平常的話,社會上卻大驚小怪,八面非難……本志同人,實在慚愧得很,對于我國革新的希望,不禁抱了無限的悲觀?!?/p>
在那之前不久,他和李大釗等人剛剛創辦了政治時事性評論刊物《每周評論》,正從胡適式的“文學革命”走向“政治革命”。
但時過半年,他被捕了。
按胡適的說法,陳獨秀被捕入獄促使他個人思想發生轉向。不過在陳獨秀出獄初期,他還信服無政府主義,他和蔡元培、李大釗等人發起成立了北京工讀互助團運動,進行空想社會主義實驗,但都在短時間內無疾而終。
當他再一次帶著《新青年》回到上海后,馬克思主義和十月革命(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李大釗一派和主張談實際問題與實用主義的胡適一派徹底分道揚鑣。
現在來看,陳獨秀的思想轉變有幾個契機,一是獄中的精神反省,二是工讀互助團的失敗終于讓他認識到道德學說的有限,三是國家現實的挫敗和他個人富于戰斗性的氣質。最終,他被同樣戰斗的馬克思主義所折服。
不論如何,1920年開始,陳獨秀終于完成世界觀的轉變,毅然地接受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并從新文化運動的圈子中走出來,走入工農群眾中,致力于建立共產黨,進行革命的實踐活動。
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公天下與大同理想,以馬克思主義的方式,獲得了洗禮與新生。
(摘自《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