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賢兆[復旦大學發展研究院,上海 200433;河西學院文學院,甘肅 張掖 734000]
《浮生六記》是一部產生于清代中期嘉慶年間的自傳體小說,卻表現出諸多現代文學的特征,提前預示了中國文學的變革,而這種變革的動力,則源自中國文學的性靈傳統。
“性靈”作為中國文學批評的重要范疇,源于古代詩以言志之論,雖然出現得很早,但一直到明代中期,還只是在傳統詩學性情論的語境中使用,其意義也不外乎情感、性情、靈機等,強調詩歌等文學作品應當運用一定的技巧來抒發情感;同時,這種情感當受到倫理道德的制約。而它真正成為一種文學思潮,以至于成為中國文學歷久不衰的傳統之一,已經到了晚明。面對理學思想禁錮的強化,思想家李贄倡導“童心”(《童心說》);肯定自然人性。戲曲家湯顯祖提出“至情”(《牡丹亭題詞》),反對禮教;以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文學家以“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敘小修詩》)相號召,賦予古老的“性靈”以新的含義:張揚個性,貴我尊己,重趣尚俗,貴真崇變。這一全新的文學思潮,大膽突破了傳統倫理對人性的禁錮,擴展了文學表現的內容。至清代中期,袁枚重新樹起性靈之大纛,高揚個性的自由和人欲的合理,同時又不失基本的經學立場,漸有席卷時代之勢。綜觀晚明袁宏道和清中葉以袁枚為代表的性靈思潮,其核心的理念是對作家主體心性的張揚,表現出強烈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傾向,藐視傳統倫理強加于個人的一切。
與袁枚同時而稍后的蘇州人沈復及其帶有自傳性質的《浮生六記》,無論是作家的個性特征,還是作品的思想內容,都處在性靈思潮的影響之下。沈復強調自己“多情重諾,爽直不羈”(《浮生六記》卷三),“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即論詩品畫,莫不存人珍我棄,人棄我取之意”(《浮生六記》卷四)。這與袁宏道“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敘小修詩》)的創作原則,以及袁枚力倡獨造、絕去依傍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他盡情地去表現生活的本真,所記之樂、趣、愁、快,皆遵從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體驗,甚至對于男女主人公各自的缺點,也未有刻意的粉飾。俞平伯指出這部書“雖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這正是創造性極強的表征。反對模擬與雕琢,崇尚天工與自然,符合性靈派作家起于匠心而終于靈機的創作理路。此外,小說的主人公沈復與陳蕓夫婦,處困厄貧賤而不失其興致趣味,物質的匱乏絲毫沒有減損精神與個性的豐富。這與閨怨、相思之作大異其趣,他們在匱乏甚至困厄當中,努力去探尋和創造生活的樂趣,用盆景、園藝、花草、詩文、流連山水、徜徉自然來豐富精神的世界。袁宏道說:“世人所難得者惟趣。”這樣的人生趣味與境界無疑是對生命價值和個人體驗的深入開掘,瑣碎、平淡、真實、快樂,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和對自然人性的肯定。
《浮生六記》又表現出較多的現代性因素。最為突出的是以夫婦人倫之美彰顯了家族威權之惡。以夫婦間的相濡以沫作為作品的主題,只有明代歸有光等少數作家有所涉及,正如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指出:“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于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此外,夫婦間的脈脈溫情是在嚴酷的家族威權與禮教的背景下展開的。沈復父親的粗暴與弟弟的無行,導致了夫婦二人被逐出家門,最終妻子陳蕓病情加重,以致夭亡。對逝去的美好家庭和愛情的追憶,對被迫害、被摧殘歷程的描述,客觀上對封建的家庭倫理提出了強烈的控訴。這正是現代文學常見的主題,也是對傳統愛情、家庭主題的拓展。
男女平等的思想也是這部作品的閃光之處。沈復本身亦體現出強烈的男女平等的意識,對女性有著發自內心的尊重,他甚至對妻子陳蕓說:“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浮生六記》卷一)二人婚后亦不囿于男尊女卑之傳統觀念,相與并坐同行,泛舟太湖,嬉戲海濱,同逛廟會,陳蕓甚至女扮男裝,凡此,在當時的社會處境中,都會招致極大的壓力,甚至被社會所唾棄。主人公并非不明白這種嚴重的后果,只是,他們更加看重和遵從自己的內心。男女平等同樣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非常重要的主題,以至于在今天的社會,依然是社會進步的標志和需要努力的方向。《浮生六記》最為動人之處即在于處在一個倫理秩序森嚴的男權社會里,夫婦間的平等意識以及相互的依偎與尊重,這無疑超出了他的時代,而指向了未來。
《浮生六記》較早地通過瑣碎的生活細節描寫了夫妻間的伉儷情深以及這種美好的情感遭到毀滅的歷程,彰顯了封建倫理之惡;男女平等的思想更是散發著人性解放和思想啟蒙的光輝。這些在現代文學中常見的主題,其本質是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而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盛行,對封建倫理的反抗,實質上是人性覺醒的標志。若論其淵源,固然受到西方文學及人文思想的影響,但最為根本的源頭,則存在于中國文學的性靈傳統當中。而性靈傳統的建立和發展又是中國社會發展和思想啟蒙的結果。晚明以來,在理學對人性的禁錮進一步強化的同時,東南沿海資本主義萌芽繼續發展,市民階層興起,思想界出現了反對傳統倫理的呼聲。李贄提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答鄧石陽》),指出人欲與天理本是不相違背的,甚至是一致的。他還說,“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可見已經具備了鮮明的男女平等意識。李贄的學說是袁宏道提倡性靈的思想基礎。明清之際王夫之重新闡釋《禮記·禮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的觀點,提出“飲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也”,明確肯定了欲望的與生俱來。進入清代,顏元進一步指出,“男女者,人之大欲也,亦人之真情至性也”,不僅肯定了人欲的合理,還強調人的真摯的情感是源自欲望的。戴震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 “酷吏以法殺人,后儒以理殺人”,因而倡導要“體民之情,遂民之欲”,嚴厲駁斥了理學家“尊性黜情”和“存天理,滅人欲”的荒謬。作為清代中葉性靈思潮領軍人物的袁枚,則旗幟鮮明地指出:“人欲當處,即是天理”(《再答彭尺木進士書》),認為男女相悅是人的本性,呼吁人們大膽地追求生活的本真與趣味。這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文學變革的強大的動力。與此相應,文學中出現了夫婦真情,生活瑣屑,男女平等,沖破禮教等內容,率真與自然,靈性與趣味等等。《浮生六記》顯然是這一思潮影響之下的杰作。
從這個意義上,《浮生六記》作為一部產生于清代中葉的文學作品,孕育于中國文學的性靈傳統當中,同時也超越了時代,而與“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有著諸多的精神聯系。這正好是一個探討中國新文學之源流的極好的視角。20世紀30年代,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中,將五四新文學闡釋為對明代公安派、竟陵派為代表的性靈文學的繼承。實質上,這一文學傳統及人文思潮數百年來不斷演進,在本質上就是以主觀主義、個人主義為特征的人性覺醒的歷程,為新文學的誕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浮生六記》中,沈復的極富個人主義和主觀主義的思想與言行,尤其是通過瑣碎的生活細節對夫婦間真篤情感毫無諱飾的描摹,對人性的認識以及對人生之樂趣的追求,男女平等的思想,等等,這些與“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有著重要精神聯系的現代意識,即來自于中國文學自晚明以來不斷發展的性靈傳統。
①⑧⑨ 李贄:《焚書》,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98頁,第4頁,第59頁。
② 湯顯祖:《牡丹亭》,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③④⑥ 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7,187,463頁。
⑤ 俞平伯:《重刊〈浮生六記〉序》,苗懷明譯注:《浮生六記》(附錄二),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306頁。
⑦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第103頁。
⑩ 王夫之:《詩廣傳》(卷二),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61頁。
? 顏元:《存人編》(卷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頁。
??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74頁,第10頁。
? 袁枚:《小倉山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73頁。
? 可參考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北平人文書店1934年版。
? 可參考捷克漢學家普實克的《中國現代文學中的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見《抒情與史詩:現代中國文學論集》,上海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