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
白薇的人生,如果用一個關鍵詞來形容,那一定是:多舛。
少女時代,被父母隨意嫁了人(真的很隨意,夫婿是母親看戲時認識的),丈夫是媽寶男,婆婆是性格暴躁的寡婦,白薇常被撕碎衣裳,身上被打得沒一塊好地方。更可怕的是,為了防止她逃跑,婆婆居然咬斷了她的腳筋。為了保命,她跳進小河,被鄰居救起。逃回去之后,父親又將她送回婆家。這時,婆婆準備了刀和繩子,讓她選擇其一。最后還是二舅救了她,臨走時,她氣得用錘子砸掉婆家吃飯的大鍋。
她逃到衡陽省立第三女子師范學校,因為領導學生推翻校長而被除名,之后逃到長沙省立第一女子師范。畢業時,父親對她說:“你還得回去。”回去,指的是回婆家。
在同學的幫助下,她從廢棄的廁所孔道逃出,去了日本。因為家里沒給她一分錢,她去碼頭當挑工,去當地人家里做女傭。饑餓是她最大的敵人,采野菜、吃紅薯、用赤豆湯填飽肚子,好幾次她都想走到鐵軌邊自殺。
除了窮困和饑餓,還有疾病。在日本那九年,她常常生病,先后患了風濕、阿米巴痢疾、瘧疾、猩紅熱、絞腸痧……最兇的那次,休克很多天,房東以為她死了,把他放置在海邊的小房子里。可她最后又活了過來。
身體上的痛苦,她頑強地克服過來了,靠的是意志、對文學的熱愛,還有愛情。
1923年夏天,白薇愛上了同在日本求學的凌璧如,但凌璧如不愿接受白薇的感情。這時的白薇還不知道,凌璧如的妹妹凌琴如的新男友楊騷,將會成為她一輩子的陰影。
凌琴如是凌家三代以來的第一個女孩,同哥哥一起到東京留學,主修聲樂。楊騷把灌注了熱情與愛戀的曲子,一首一首地獻給心上人,兩個年輕人很快陷入熱戀。因為1923年的東京大地震,24歲的楊騷和18歲的凌琴如回了上海,他們結伴去杭州玩耍,泛舟西湖。這時,錢歌川約凌琴如先回東京復學,這是邀請,也是表白。上一秒還和楊騷如膠似漆的凌琴如選擇了錢歌川,決定和他一起回東京。楊騷大驚失色,無論如何挽留,都于事無補。
在東京府下源兵衛的一家破板屋后樓,失戀的楊騷來訪單相思失敗的白薇,他們促膝長談,一見如故。楊騷在《自傳》中回憶,“東京這一次大火災——給我機會嘗到初戀苦味,更因而認識另一位女性,糾纏不清,使自己以后十余年的生活在極無聊的苦惱中過去了。”初戀當然是指凌琴如,而“另一位女性”則是指白薇。
兩顆破碎的心在異國他鄉碰撞成一團,兩個寂寞而狂熱的靈魂如閃電般交融在一起。事實證明,靠迅速戀愛治愈失戀絕不是一個靠譜的方法,楊騷一邊迅速投入感情,一邊卻承認,他并沒從失戀的陰影中走出來。而另一邊,白薇越陷越深,近乎瘋狂地愛著楊騷。
楊騷害怕了,逃回杭州,不料白薇從日本追來。他將白薇莫名痛斥一番后,獨自回了漳州老家。白薇貧病交加,靠賣文才回到日本,這是他們的第一次分離。
楊騷在家鄉滯留幾個月,并不如意,聽同鄉說起新加坡道南小學缺教員,便前去謀職。白薇的信依然不依不饒地追趕了來,不絕如縷地訴說相思。
對于白薇的來信,楊騷十分煩躁。他給她寫了一封信,說:“我是愛你的呵!信我,我最最愛的女子就是你,你記著!但我要去經驗過100個女人,然后疲憊殘傷,憔悴得像一株從病室里搬出來的楊柳,永遠倒在你懷中!你等著,三年后我一定來找你!”這樣也行?更奇葩的是,白薇居然同意了。當然,不同意也不行。
1927年,兩人重逢了。一見面,楊騷說:“你好嗎?”她居然再次淪陷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他稍一撩撥,她就原諒了他,兩人重歸于好,開始同居。在新加坡“體驗100個女人”的豪言壯語,不知道是否實現,但可以肯定的是,楊騷把一身性病傳染給了白薇。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打算安定下來,拍了結婚照,發了請帖,訂了酒席,準備結婚。照片上的兩個人顯然是一對佳偶,楊騷摟著白薇,白薇牽著楊騷,他們站在窗邊微笑著,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憧憬。
婚禮當天,楊騷做了落跑新郎,連面也沒露。這還沒完,陪白薇看病時,楊騷再次消失,白薇昏倒在大街上,被路人救起,才度過一劫。
他們再次分手了,除了文學,白薇再次一無所有,一個人和疾病斗爭。冰心在《作家印象記》中回憶:白薇有次病得很厲害,一連五六天沒吃什么東西,也沒人去看她,實在餓得受不住了,她掙扎著起來去買面包,誰知四肢無力,從二樓滾到樓下,要不是房東太太看到,連忙扶起,說不定摔死了都沒人知道。
但她不愿接受任何捐助。她把紙張鋪在膝蓋上,脖子上掛著墨水瓶,每天寫作,為了生計,也為了讓自己活下去。1937年春末,董竹君曾為白薇發起捐款,到6月中旬,總計募得604元。白薇寫信拒絕,后來還是大家強行送她到北京治病,她才勉強收下。
1938年,楊騷又回來了,他滿懷內疚及感動地對白薇說:“往日全不知道愛你,現在才開始真正知道愛你了。”然而這一次,白薇推門而去,沒有答應。哀莫大于心不死,這一次,心死了。
1944年,楊騷與南洋華僑陳仁娘結婚。白薇之后再也沒有結婚,也沒有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