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聰
從北京出差回來,排隊乘出租車是一個急脾氣磨到沒脾氣的過程。當我終于坐上一輛出租車,興奮地說:“師傅,您說得多大的緣分,讓我乘坐上了您的出租車。您看這車海,這人山。”“對,這么多人里頭是您坐上了我的車,咱們確實有緣分。”這句話是我判斷司機師傅會接的話茬,結果出乎我意料,他卻說了句:“很正常,正是下車的點兒,人就是多。我們每天都經歷這個。”Oh,mygod,這師傅真不會聊天。他應該是個質樸、木訥的人。
其實,我平時坐車很少跟司機聊天。只不過最近情緒有點低沉,我努力想讓自己活潑起來,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希望這種心理暗示能讓我真的高興起來。“師傅,您這花套袖真好看。”司機師傅的側臉是一個黝黑粗糙的面龐,這樣一個大老爺們兒居然戴著花套袖,有些奇怪。花套袖很長,幾乎到腋窩處。“這是用我老婆的睡褲改的。純棉的,戴著舒服。”“哦。原來如此。”“我給她買了,她嫌難看,不穿。我就改成套袖了。”“喔賽,給老婆買睡褲,真是個好男人。現在這樣的男人可不多了。”“可不是嗎。就這,她還不知足,跟我離婚了。”啊?我吃了一驚,劇情太反轉了。
“真離啦?”“可不真離了唄。她不好好過,要她干啥。”“咋啦?”“她搞傳銷,兩年干進去了18萬。孩子上學都拿不出錢來。”“你提的離婚啊?”“她提的。———我說她,讓她好好過日子,別干傳銷。她卻說不愿過就離。———離就離唄,我又不欠她的。帶著閨女回河南她娘家去了。”
“就是苦了孩子了。孩子多大了?”“十五了。那保健品都把孩子吃出病來了,臉上長疙瘩。這不那天打電話說的。我說你還吃嗎,她說不吃了。要不長疙瘩,她還吃呢。”“你想她嗎?”“想不想有什么用?愿意認這個爹,就認;不愿意認,就不認。我也管不了。反正什么時候只要用得著我這個爹,我該做什么就做什么,要錢我就給。”
“就一個孩子?”“她還帶過來一個。這不舍不得走,目前還跟著我呢。我說了,啥時候想走就走,啥時候想來就來,這個大門永遠給你開著。”
“啥?還帶過來一個?”劇情又一次反轉。
“她是二婚,以前丈夫打她。她帶著閨女嫁給我了。那時候這閨女才兩歲,現在十九了。”
說著,他給閨女撥通了電話:“你還發燒不?———你早點睡,我再干一會也回去了。”
“閨女挺懂事。”“對啊。我就是喜歡閨女。那時我雖然有個兒子了,但是我說啥也想要個閨女。所以后來又生了一個。”
“啥———啥?您還有個兒子?”哇塞,太勁爆了,劇情又一次反轉。
“兒子,我前前妻生的。今年二十七了。”“您還有個前前妻?”“我也是二婚。那時候我不愿意,家里人包辦的。”“您真有故事。您現在離婚幾年了?”“四年了。”“那時間不短了,沒有再找一個啊。”“沒有。不找了。”
“為啥?”“長得好看的,人家看不上咱。長得難看的,沒有感動,沒有娶過來做媳婦的欲望。”哎呦,這大哥居然用了“感動”二字,與他的氣質不太搭。
“這可不一定,感情這個事可說不清。有的男人就是啥也沒有,又老又丑又沒錢,女的就是喜歡,非要跟著,男的還不樂意。”
“這話不假。現在就有個女的非要跟著我。我小學同學,初戀女友。她男的打她,離了。———那時候,她家里人不同意我倆,沒成。”我感到這大哥周身的空氣突然興奮起來,雖然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一點側臉。
“這不挺好嗎?現在正好能成了。”“我不要她。”“為啥?”“都這歲數了。折騰啥?”
“啥歲數了?您今年多大了?”“52了。”“也不大呀!”“各自都有自己的子女。結了婚,還得管對方的子女,伺候對方老人,養老送終。太麻煩了。”
“那你現在一個人難過嗎?看您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本來就不在乎。在乎有啥用。我們當司機的,什么人沒見過,什么事沒聽過?這世上的人情冷暖我啥都看透透的了。”
“那你老婆要是回來,你還要不?”———他明顯遲疑了一下。“她不會回來。”
真的不在乎嗎?就是再怨,從他嘴里也沒說出“不要”二字,那只花套袖應該就是思念的證明吧。
短短二十多分鐘,這位司機大哥寥寥數語地講了他自己幾十年的坎坷經歷,口氣就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無關痛癢,卻不知不覺中泄露了自己的心事。
這世間最珍貴的是人之間的情誼,可是傻傻的人們,總是被身外之物蒙蔽雙眼,不懂珍惜,互相傷害,給本就艱難的人生增加苦痛。我想起了一位朋友對我說過的一些話:“人生就是苦。但是人卻要在苦中作樂。”“有時候連綿的雨天讓我們覺得好像雨一直不會停下來,但是不管多久,天終究會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