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雪潔[首都師范大學科德學院,北京 100037]
在現代文學中,我特別喜歡魯迅和何其芳的散文。魯迅是大作家,他的小說自不用說,而散文如《朝花夕拾》把青少年的生活和心理寫得那樣鮮活生動,令人百讀不厭。散文詩《野草》雖然不大好懂,但其中《雪》一篇文字單純明凈,意義也大致能解,所以我也很喜歡。何其芳的《畫夢錄》是他青春期的詩意抒情散文,我最喜歡的是其中的《雨前》。《雪》和《雨前》無疑是現代散文的兩篇杰作,這里之所以把這兩篇文章放在一起較讀,是因為它們都是借雨與雪這樣的自然風物來象征性地抒寫人格精神或人情人性的散文名篇,所以,如何恰當地運用象征主義的藝術來表達深切的人文境界,就成了比較解讀這兩篇散文的關鍵詞。
這里先簡要解釋一下象征修辭和象征主義藝術的區別。象征是一種很古老的修辭手法,作為修辭的象征近乎比喻的擴大,其中的象征體與被象征體之間的關系是明確預設的,如松柏和美玉自古就作為人格的象征,被固定下來并延續至今。但近現代的“象征主義”藝術,卻沒有傳統的象征體與被象征體之間那樣明確的關聯,象征主義作家們只是用自然景物或人生景觀營造出一個意象世界,其所象征的意蘊卻不說出來,而就含蘊在那個意象世界里,從而暗示和啟發讀者去想象和體會其深層疑云。所以,象征主義藝術要比象征修辭進了一步,也難了一層,而象征主義的藝術也因此才特別地耐人尋味。《雪》和《雨前》就是典型的文例。
《雪》是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里的一篇,寫于1925 年初。《雪》全篇都在寫自然風物——雪和孩子們玩雪的情景。中國的最南方天氣炎熱,沒有雪,所以魯迅一開篇就說:“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中國有雪的地方是江南和北方,兩地的雪景便成了魯迅描寫的重點,而由于兩地氣候的不同,江南和北方的雪便具有了不同的形態和風致,這正是魯迅描寫的用心之所在。由于魯迅是江南人,對江南的雪自然記憶較為親切,所以下筆寫來也比較溫潤和熱鬧——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臘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胡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顯然,魯迅在這里著意突出的是江南的雪“滋潤美艷”的特性——“因為滋潤所以才特別有力地滋長了江南的青春勃發和美艷的生命景觀”。隨后,魯迅又描寫了江南的雪帶給人們尤其是孩子們的快樂情景,頗為親切動人。至此,《雪》的語言都是溫潤和美艷的,這在魯迅的創作中是很少見的,難得地顯現出魯迅和悅的一面。
接著描寫的是北方的雪,舉的例子是極北的朔方之雪,那與江南的雪大為不同,魯迅的用語也陡然由溫潤恣肆變得簡練冷峭起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在此,魯迅特別突出了北方的雪獨立不羈、飛躍超邁的特性——“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這里的用語冷峭簡練、力透紙背,與描寫江南之雪的溫潤熱情迥然有別。
北方之雪的獨立不羈與江南之雪的滋潤美艷,形成了鮮明的比較。從古至今都不乏從南到北的詩人文人寫雪,卻沒人像魯迅的《雪》這樣,把南北之雪的形態和風致抓得這么準,比喻尤其精妙,讓人不能不佩服他過人的眼光和筆力。
的確,《雪》的雪景寫得精彩異常,但讀者讀來也都不難感覺到《雪》的意蘊并不僅僅到狀寫雪景之美為止,還暗含著更深的言外之意。自然,不同的讀者對《雪》的“言外之意”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我個人的體會是《雪》所寫的兩種雪,其實是魯迅當時正在思考和實踐著的兩種人格精神的象征:滋潤眾生、促進生命的南方之雪,應該是那種富于人道精神的人格之象征,如孔子所謂“泛愛眾而親仁”和耶穌所謂“博愛眾生”的人道精神;獨立不羈、飛躍超邁的北方之雪,則象征著那種極富個人獨立精神的卓越人格。我之所以這樣理解《雪》的象征意蘊,是因為《雪》是散文詩集《野草》的一篇,所以應該聯系魯迅在寫《野草》時的所思所想來理解本篇的深層意蘊:那時的魯迅正處在人生的“彷徨”期,他深深地陷入兩種人生態度的矛盾之中,一種是博愛的人道主義精神,一種是獨己的個人主義精神,對這兩種人格精神,魯迅都很熱愛并且也親自實踐著,但也為它們之間的矛盾而痛苦。所以,當時的魯迅曾經自我解剖道——“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一時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含有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與個人主義這兩種思想的消長起伏罷”。魯迅的這幾句自我解釋的話,就是在寫了《雪》之后不久說的,其所謂兩種主義正可以借用來解釋《雪》的象征意義。
有意思的是,魯迅在《雪》里既通過江南之雪與北方之雪的不同,象征性地暗示了人道主義與個人主義兩種不同的人格精神,也不忘寫出它們的一致遭遇,那便是人道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都難免的孤獨境遇:江南的雪滋潤眾生,雪尤其給孩子們帶來了歡樂,可是它最后還是被孩子們遺棄了,在孤獨中自我消磨了——“但他終于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至于北方的雪本來就獨立不羈、飛躍超邁,孤獨也就是它的宿命了。總之,在魯迅筆下,不論象征著人道主義的江南之雪,還是象征著個人主義的北方之雪,都難逃孤獨的命運,于是才有了《雪》的最后一句:“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這與《野草》的其他篇章所表現的思想是一致的。比如《復仇(其二)》寫博愛眾生的耶穌秉承上帝之命,不惜為人類犧牲自己,可是“上帝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釘殺了”。更不用說《這樣的戰士》里孤軍奮戰的戰士那種絕望的孤獨了!這些篇章與《雪》是互文的,有助于我們理解《雪》的象征意蘊。誠然,魯迅并未有意提點《雪》的言外之意,《雪》的象征意蘊也一直保持在暗示的氛圍里,卻也啟發著讀者去追尋和體會其深層寄托,這正是《雪》作為象征主義的藝術特質之所在。
何其芳是四川萬縣(今重慶市萬州)人。他1931年考入北京大學攻讀哲學,卻更愛好文學,所以業余很用心地寫新詩和散文,顯示出非同凡響的文學才華。與他的新詩相比,何其芳的散文無疑寫得更出色,其散文集《畫夢錄》是榮獲1937 年“《大公報》文藝獎金”的三部作品之一,成為現代散文史上的標桿性散文集。《雨前》是《畫夢錄》里的一篇,表現出過人的藝術感受力和非凡的才氣。
《雨前》顧名思義,著重寫的是某地“雨前”的情景——其實何其芳在文章里就說明了那是寫自己“故鄉”久旱缺雨的情景。古話說,“如大旱之望云霓”,哪怕是西南的水鄉,久旱缺雨,萬物也無不期待雨的降臨。所以,何其芳在《雨前》中用一種充滿期待的語調,寫出了萬物都在等待著雨的甘霖滋潤——
幾天的陽光在柳條上撒下的一抹嫩綠,被塵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滌。還有干裂的大地和樹根也早已期待著雨。雨卻遲疑著。
不論小草還是雛鴨,都需要雨的滋潤,作者用細膩的筆觸寫出了它們無聲的期待和無奈的忍耐,并因此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對這些弱小者的同情——“在這多塵土的國土里,我僅只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然后,作者筆鋒一轉,進而描寫了雄強的鷹隼對雨的焦渴與憤怒,這與小草和雛鴨的可憐無助構成了鮮明的對比,顯示出準確把握差異從而隨物賦形寫照的藝術感受力和表現力——
我仰起頭。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霧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臉上。一只遠來的鷹隼仿佛帶著怒憤,對這沉重的天色的怒憤,平張的雙翅不動地從天空斜插下,幾乎觸到河溝對岸的土阜,而又鼓撲著雙翅,作出猛烈的聲響騰上了。那樣巨大的翅使我驚異,我看見了它兩肋間斑白的羽毛。
接著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
然而雨還是沒有來。
《雨前》寫到這里就結束了。我們讀完全篇,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大旱之望云霓”、萬物期待雨露滋潤的情態,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妙筆“大寫細描總得宜”。
可是,讀者也能約略感受到《雨前》的意蘊應該不止于表現萬物期待雨的到來的情態,而很可能另有深層的象征性寓意在,只是那象征性的寓意究竟是什么,《雨前》也像《雪》一樣,沒有明確寫出來,而隱寓在風物描寫中,處于隱約暗示的狀態,所以解讀者也只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我檢索了一下,發現自20世紀80 年代以來,比較流行的一種解讀意見,顯然有鑒于《雨前》寫于1933 年的春天,那正是“九一八”之后民族危機加重而國民黨政權卻壓制抗日的年月,與《雨前》所描寫的暴風雨將來而未來之前的壓抑氣氛相仿,所以大多認為何其芳在《雨前》里是借寫“雨前”的壓抑和渴望來表達自己期待抗日的暴風雨快些到來的寓意。應該承認,這種看法動機很好,但與作品的具體情境和暗示并不很契合。后來,又出現了《雨前》借寫萬物對雨的期待來表達人對愛情的渴望的新說法。如黃火榮老師在1990 年發表的文章《在黑暗里尋找伴侶的叫喚——析何其芳散文〈雨前〉》,就明確地闡述了《雨前》的愛情寓意說。
基于自己的閱讀體會,我比較贊同黃火榮老師的愛情寓意說。事實上,1933 年的何其芳才21 歲,正讀大二,恰在渴望愛情的青春歲月,如他自己所說——
那時我在一個北方大城中。我居住的地方是破舊的會館,冷僻的古廟,和小公寓,然而我成天夢著一些美麗的溫柔的東西。每一個夜晚我寂寞得與死接近,每一個早晨卻又依然感到露珠一樣的新鮮和生的歡欣……
我那時惟一可以驕矜的是愛情。
但又幾乎絕望的期待著愛情。
大學時代的何其芳對愛情的渴望,當然會表現在他這一時期的詩文中。《雨前》就是其中的一篇,只是表達得比較含蓄,即通過寫萬物對雨的期待來象征性地暗示青年人對愛情的渴望。事實上,在《雨前》 中就有一些隱約的暗示渴望愛情的語句。比如,作者在一個地方就暗示說——
我心里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里,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里的雨點,久不落下。
另一個地方便是前面引用的寫鷹隼鳴叫那句:“接著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后面的“……”是我暫時省略了的,其實完整的語句是這樣的——
接著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號,或是在黑暗里尋找伴侶的叫喚。
所謂“我心里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和鷹隼“在黑暗里尋找伴侶的叫喚”,都隱約暗示出作者在《雨前》里寫萬物對雨的期待并非目的,真正的旨趣是借萬物對雨的期待來象征年輕人對愛情的渴望。換句話說,描寫萬物期待雨快點降臨的種種境況,只是為了象征性地表現青年人渴望愛情的青春情懷。
魯迅在20 世紀20 年代初通過翻譯《苦悶的象征》,對象征主義的藝術奧秘有深切理解;何其芳在20世紀30 年代初求學的時候,就酷愛法蘭西的象征主義文藝。因此,當他們寫散文的時候也就很自然地把象征主義的藝術運用到其中。也因此,乍一看他們的一些散文似乎只是單純地描寫自然風物,好像完全沒有別的意思,仔細體會才感到它們其實是別有寄托的,只是那寄托并不直接抒發出來,而始終保持在隱含和暗示的狀態里,因而啟發讀者進一步思考其深隱的意蘊,努力領會其含而不露的言外之意。這就是“象征主義”藝術的妙用,正是它賦予了《雪》和《雨前》等散文以耐人尋味的深度和陌生化的美感。
看得出來,魯迅的《雪》和何其芳的《雨前》雖然都成功地運用了象征主義來抒情言志,但二者也有所差別——《雪》的象征性抒寫,無疑更為深刻冷峻而且也隱含得更深一些,其深層的思想寄托始終保持在暗示的狀態,沒有給讀者任何提點,所以理解起來就比較難,需要借助魯迅同時的其他作品的互文對讀,才能參悟出其深層寄托的大概。《雨前》的象征性抒寫,則顯得比較溫情而且表現也比較淺顯,文中也對讀者有所提醒,所以理解起來也就比較容易些。這當然和兩位作者的閱歷、修養有關:魯迅開始寫作的時候已人到中年,生活經驗很豐富、思想見解很深刻,文章的寄托也就深刻得多,而且文筆也老練深隱得多。何其芳寫《雪》的時候剛二十出頭,還是個年輕的大學生,生活閱歷和寫作經驗自然薄弱了些,他傾心抒寫的當然也是愛情缺失的煩惱等青年問題,用語也溫情了許多。
①魯迅:《兩地書·二四》,《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79頁。
② 魯迅:《復仇(其二),《魯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75頁。
③參閱黃火榮:《在黑暗里尋找伴侶的叫喚——析何其芳散文〈雨前〉》,《撫州師專學報》1990年第1期。
④ 何其芳:《〈刻意集〉序》,《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