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丹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文學與藝術研究所 610071)
阿來作為用漢語書寫民族故事的藏族作家,在取得茅盾文學獎之后,仍孜孜不倦地書寫藏地的神秘綺麗風光和民族風味的故事與傳說,從《塵埃落定》的土司家族傳奇到近來的自然主義“山珍三部曲”(《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中生態與文化沖突,阿來一直秉持著人文主義情懷,辯證地看待藏地在歷史浪潮中的變遷與發展。《蘑菇圈》以阿媽斯炯一生與蘑菇圈的關聯為故事主線,講述了藏地偏遠的機村從政治荒誕年月到當今社會六十年的變遷中生態、人性和文化的變化與發展。故事中阿媽斯炯一生守護的蘑菇圈,既是珍稀的植物松茸,同時也是自然生態的象征,本真人性的隱喻和藏地文化的符號。阿來在敘事過程中不自覺地展示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間沖突性的張力和對抗關系,賦予作品文本的力量,并在這張獨特的藝術張力下探尋自然生態在遭遇現代經濟侵蝕下生存的困窘以及人性的復雜性。
在《蘑菇圈》中,阿來帶著社會責任和問題意識描寫了在社會現代經濟發展中被迫卷入消費浪潮的藏區機村所面臨的種種自然生態生存壓力和危機。藏地偏遠的機村在社會發展浪潮下裹挾前進,人們接受物盡其用的觀點,追求金錢利益,成為“珍饈”的松茸被大肆采摘。《蘑菇圈》展示了自然生態與現代經濟之間的進行著殘酷的生存空間之爭。
機村靠近原始自然,遠離城市喧囂,人們放牧、打獵、采藥……依靠原生態自然資源生存發展,機村人民祖祖輩輩對自然的利用是基于基本的生活需要,是節制有度的,與自然和諧共處。人們烹煮蘑菇更多的意義在于贊嘆和感激大自然的饋贈。當內陸地區的人民被饑荒旱災折磨得餓殍遍野,機村的人民尚可靠著自然生態的饋贈勉強度日。回到內陸老家的吳掌柜一心也想回到機村,回到大自然。“我想我只有走到這里才有活路。山上有東西呀!山上有肉呀!飛禽走獸都是??!還有那么多野菜蘑菇,都是叫人活命的東西呀!”1
藏區的自然生態是自然萬物與人們和諧共處的系統生存圈。格羅特費爾蒂曾提出:“‘生態’意味著相互依存的共同體、整體化的系統和系統內各部分之間的密切關系?!?《蘑菇圈》中阿媽斯炯和她的蘑菇圈就是人與自然和諧關聯的代表。珍貴的松茸是自然生態鏈條中的一環,在原始純澈的自然環境中生長、繁衍,最后成為“開會的蘑菇圈”,被阿媽斯炯呵護珍視。蘑菇圈在文中是珍稀植物松茸繁茂生長的形態,同時也代表了自然生命的生生不息,世間萬物的緊密相連。
然而,隨著現代經濟飛速發展,機村人民在市場經濟的促使下一步步認識到松茸的經濟價值,在金錢的誘惑下,人們失去原本對待蘑菇的平和心態,上山到處挖掘翻找松茸,不惜破壞松茸生長的環境,“好些白色的菌絲——可以長成蘑菇的孢子的聚合體被從濕土下翻掘到地表,迅速枯萎,或者腐爛,那都是死亡?!?阿媽斯炯可以靜靜等待蘑菇地生長,而被貪欲驅使的人們卻不待蘑菇長成就挖掘破壞其根基采走松茸,進而破壞了蘑菇圈,阿媽斯炯本來的三個蘑菇圈一個一個消失。為了滿足自己的物欲追求,人們肆無忌憚地毀壞自然生態,欲望的膨脹使人們榨取自然珍稀植被的所有價值,破壞自然生態的整體平衡??梢?,金錢的貪欲使人們急功近利地破壞自然生態固有的存在發展歸路,現代經濟正一步步威逼著自然生態的生存空間。
藏區自然生態的自在詩意,在現代經濟的沖擊下變得浮華喧囂。阿來用清新舒朗的筆調書寫了藏區珍稀自然植被在現代經濟沖擊下所遭受的種種磨難和沖突,展現了自然生態與現代經濟間不斷加大的生存張力,對蘑菇圈毀壞的刻畫,譜寫了的一曲哀傷惋惜的生態挽歌。
“人生的重要之點在人生的況味,在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在多變的塵世帶給我們強烈的命運之感,在生命的堅韌與情感的深厚?!?阿來在小說中關注在現代經濟沖擊下人性人心的變化歷程,在對人性的精細刻畫中,把人性的美善和陰暗表現得淋漓盡致。在金錢物欲的沖擊下,淳樸的人性逐漸裂變。阿來正是在作品中刻畫的人性的美善與陰暗的張力表達著自己對人性美善的堅守與期許,對人性淪喪陰暗的痛惜與批判。
《蘑菇圈》整部小說刻畫了美善與陰暗交織的人性張力,人性是復雜多變的,面對著利益的誘惑,有人堅守人性的底線,有人落入金錢的泥淖。松茸的價格暴漲,機村大多數人在金錢利益的驅使下,美好淳樸的人性受到腐蝕,心態開始失衡,他們違背自然規律,大肆掠奪自然資源,破壞生態環境,而原本單純互助的人際關系也變得復雜淡漠。而在小說中對人性最具代表的刻畫對象是質樸善良的阿媽斯炯和為利益不折手斷的丹雅。阿媽斯炯是美善人性的代表,她自己身體力行地守護著藏區人民心中最后的本真與純善。阿媽斯炯的一生苦難波折,從小和母親哥哥相依為命,少女時期在漢人開的旅店幫傭,后來成為工作組的打雜小妹,同時去了民族干部學校學習,眼看著光明的前程等待在前方,但卻因為當和尚的哥哥不配合回家受到牽連,帶著肚子里未婚先孕的孩子被迫回村。然而生活繼續,阿媽斯炯堅韌無畏,成為了整個家的頂梁柱,照顧著母親、哥哥和兒子。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阿媽斯炯發現了生機勃勃蘑菇圈,開始了她一生的守護。阿媽斯炯愛蘑菇、愛自然中一切的生物,采摘蘑菇時總是小心翼翼,同時也不會私占,“那是我留給它們的。山上的東西,人要吃,鳥也要吃?!?在干旱時節,她還會背著水在人們的費解中去山上澆灌蘑菇,蘑菇也回饋了阿媽斯炯,幫助阿媽斯炯一家渡過饑荒的難關。此外,阿媽斯炯還會摘取蘑菇送給村里的其他人,她送既是救命的物質,也是人性中的美好無私。當村民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大肆不正確地采摘松茸,阿媽斯炯痛心難過地發出嘶喊:“人心成什么樣了!”6而丹雅作為出生在城鎮的干部子女,高傲倔強,在一次與男友出省旅游后名聲被毀,在人們爭議中,她憤怒委屈,開始自暴自棄。后來經過兩次婚姻失敗的丹雅成了蘑菇商人。在得知了自己是副縣長膽巴同父異母的妹妹時,她一而再再而三想通過阿媽斯炯找到松茸蘑菇圈,后來甚至偷偷在阿媽斯炯身上安裝定位系統來跟蹤獲得蘑菇圈的位置。丹雅公司的項目“野生松茸資源保護與人工培植綜合體”也只是她借機向政府貸款攬財的借口,以保護之名,實則是對自然生存的干涉。
“這個世界還在向著貪婪與罪過滑行,但我還是愿意對人性保持著溫暖的向往?!?故事中阿媽斯炯對蘑菇圈的守護,對村民的幫助都是人性善的體現。阿來并不回避書寫在社會發展過程中人性貪欲的膨脹泛濫,而是用現實主義的筆觸來擔負一個當代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同時對人性的美善懷揣著期許。
《蘑菇圈》中的“本我”文化是藏地封閉自存的原始文化,落后于時代科技浪潮,然而藏地風情人情獨具魅力,有自己獨特的存在價值?!八摺蔽幕窍鄬τ凇氨疚摇钡摹巴鈦怼蔽幕莿莶豢蓳醯默F代文明,是相對于藏族文化的漢族文化?!巴鈦怼蔽幕瘞е鴷r代印記的先進與便捷,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有著無法磨滅的弊端。“本我”文化與“他者”文化在一些方面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這是時代發展下形成的文化張力。時代變遷中的現代文明、市場經濟給“本我”文化、藏地人民甚至自然植被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們開始沉迷于浮華與喧囂,在物欲橫流下迷失自我;自然生態屈從于市場需求;原始本真的“本我”文化也逐漸走向沒落衰亡。
《蘑菇圈》中的松茸是西藏珍貴稀有的獨特植物,對松茸的書寫即是對原始文化的探尋,走進松茸,即是走進植物與人之間緊密神奇的同生共存關系,走進藏區獨特的文化。阿來曾在一次采訪中說道:“圍繞西藏的植物,我會寫一組小說,我把植物當成一種文化來寫,因為植物不是自己生長在那里,開花結果。它同時和人類發生關系,被人利用,被人觀賞,你把這些方面發掘出來,它就是一種文化?!?。8所以,阿來的“山珍三部曲”既是寫藏地珍稀植物,更是寫藏地獨特文化。
小說中“本我”文化與“他者”文化之間的沖突具體體現在藏族人民與漢族人民之間的交往以及人們在對待松茸的態度上。在小說開頭,阿來為讀者描繪了一幅自然原始生態下蘑菇生存狀態,此時的蘑菇未受到外來文化的沖擊。“布谷鳥叫聲響起這一天,在山上的人,無論是放牧打獵,還是采藥,聽到叫聲后,眼光都會在灌叢腳下逡巡,都會看到這一年最早的蘑菇破土而出……他們烹煮這一頓新鮮的蘑菇,更多的意義,像是贊嘆與感激自然之神豐厚的賞賜?!?對于蘑菇的存在,機村人民開始在其可以食用的認知基礎上,把一切的菌類植物統一稱之為“蘑菇”,在食用烹飪方法上也僅僅是烤蘑菇和用牛奶烹煮蘑菇,后來機村人在漢族工作組的指導下知道了蘑菇原來有不同的分類和稱謂,蘑菇也有了更多的食用做法:油煎蘑菇、罐燒蘑菇、素炒蘑菇、蘑菇面片湯。這是機村飲食文化的豐富。在饑荒年月,工作組和從內地逃荒而來的漢人更是教會了機村人采集和烹煮山野中各種野菜和蘑菇。在時代變遷中進進出出的工作組擾亂了機村原有的生活節奏,改變了機村人本來的文化傳統和觀念。工作組給機村人宣傳對待事物的新觀念——物盡其用,不能浪費資源。更是宣揚新即先進,舊即落后的觀點。小說中四清工作組女組長多次向阿媽斯炯詢問膽巴的親生父親,阿媽斯炯沉默以對。女組長認為阿媽斯炯蒙昧無知可憐,阿媽斯炯感嘆為什么不能容忍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兩人之間的沖突,是文化觀念的沖突。
在阿來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原生態文化、藏族文化被破壞的惋惜,也看到他對勢不可擋的現代經濟文明的理智對待?!耙环矫媸姑褡逦幕瘨仐壏乾F代性的文化因子,盡快使民族文化心理實現從前現代到現代的結構性轉換,一方面又要十分珍視本民族文化傳統,使他不致被市場化、商業化和科技化的浪潮所吞沒,依然保有原生態文化的魅力?!?他呼吁人們要珍惜守護現代文化和原生態文化各自獨特的魅力,剔除各自不合理因子,互相學習借鑒轉化,同時保持其文化獨立性。
在《蘑菇圈》中,阿來用自然平和、富有詩意的筆墨帶著問題意識書寫對邊地藏區自然生態、純真人性和獨特文化的深深擔憂,體現自己的生態關懷和人文關懷。他是一個具有社會責任和歷史責任的當代作家,用筆墨喚起人們對邊地藏區的發展問題的關注。
注釋:
1.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4頁.
2.王諾.《歐美生態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頁.
3.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85頁.
4.阿來.《河上柏影.前言》.北京:商務印書出版社,2016年,第2頁.
5.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114頁.
6.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85頁.
7.阿來.《三只蟲草》.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2頁.
8.阿來,傅小平.《文學是在差異中尋找人類的共同性》.《文學報》,2015年8月13日第3版.
9.阿來.《蘑菇圈》.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5頁.
10.寇旭華.《〈塵埃落定〉的象征性分析》.《文藝爭鳴》,2009年第9期,第1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