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梓童

外婆家樓下有一棵枇杷樹,是母親出生時外公親手所植。那時的外公意氣風發,如今樹已亭亭如蓋,外公卻垂垂老矣。人的一生好像很長,可這樣丈量,也不過是一棵樹從一指寬到碗口粗的距離。我小時候和外公并不相親,加上又隔了一代,他的青壯年于我便久積塵埃,不甚明了。所幸,在母親滿懷眷戀的回憶下,那個鮮衣怒馬的外公漸漸清晰。
我外公十四歲便參了軍。多年軍旅生活不但使他走路不駝背,吃飯不討論,睡覺頭碰枕頭就睡,也讓他有一種軍人特有的威儀與弘毅。
外公退役回來不久,他的爸爸,精心策劃了一場完美的相親,外公成功抱得美人歸。不久,外公有了女兒,再之后是兒子。我曾在外公書桌的抽屜里看到一張全家福,不得不感嘆:外公原來也這么玉樹臨風過,外婆不愧是當年他們鎮上的一枝花,舅舅居然也可以是一個小正太,媽媽打小就是蘋果臉。我還看到了他們身后的那株枇杷樹,并沒有母親高。
有些時光太遠,我也只能在出生后在外公身上找出些舊時光的影子。當時我還是家里的獨苗苗。犯了錯后,家中女眷心軟,看著我眨巴眨巴的大眼睛,不忍心。于是眾人齊齊看向外公,說:“管教她,靠你了。”
所以我的童年記憶里總有一些事和他有關:我用手抓飯時,他打掉我的手,逼我用筷子;我抱著那棵長大了的枇杷樹哭著喊著不去幼兒園時,他從人群中擠出來,和我對視十余秒,可嘆我曾十聲哭倒一人,卻敗給他一個眼神;我從大人那兒聽說去英國留學很厲害后躊躇滿志地在外婆家白墻上寫下留學英國的誓言時,他一臉嚴肅地走來,在看到“發誓”兩個字后哭笑不得,最后他柔和了臉色,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我的頭。
我越長越大,他對我倒越來越慈祥:在天光乍破時帶我去買菜,在雨后初晴時帶我去散步,在傍晚半江瑟瑟半江紅時帶我去釣魚。有時我和他離得遠,她就讓母親給我帶他做的小魚干、他種的蔬菜、他摘下的枇杷……
外公愛吃肉,但幾年前做了一場手術,之后便不能多吃肉了。于是吃飯時他夾一塊肉,媽媽就說:“一塊肉。”他沒多久又來一塊。舅舅道:“兩塊肉。”他按捺不住,再來一塊。爸爸笑:“三塊肉。”我總結:“中午沒肉啦。”他沉默一會兒,說今天的白菜淡了,讓外婆去加鹽。在外婆進廚房的一瞬間,他眼疾手快,又是一塊肉。眼前這位面不改色吃肉的老人和母親口中英姿颯爽的軍人形象重疊,我不免有英雄遲暮之感:世事都敵不過時間。
可是突然,外公像想起什么似的,望向外頭那株郁郁蔥蔥的枇杷樹,說:“它也有四十歲了呢。”外婆附和道:“是啊,四十年了。”四十年有多短,不過南唐一起一滅的短短一瞬;四十年有多長,值得陸游用一生來回味那心頭一點朱砂痣。
我突然反應過來,時間可以帶走一些人,可以留下一些皺紋和疤痕,也可以改變一個人,但有些東西它無能為力。比如我們身上流淌著的血液,比如我們此時在鮮活跳動著的一顆心,以及外公對我們的,如枇杷樹對人們無私的愛。
(作者系湖南省瀏陽市一中1720)班學生,指導老師為邱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