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健哲
(中國國家博物館,北京市,100006)
瓷器裝飾圖案可稱為瓷上之畫。根據《中國科學技術史?陶瓷卷》的定義,斗彩是指釉下彩青花和釉上彩相結合的一種彩飾工藝[1]。具體說來,就是用青花鈷料勾勒出紋飾的輪廓,施透明釉高溫燒制后,再在青花描線內填入各種釉上彩,進行低溫二次燒成。斗彩瓷器的紋飾在構圖、造型、設色、技法等方面均受到中國畫的深刻影響,可謂與中國畫一脈相承[2]。雖然由于瓷器本身工藝材料和具體造型的需要,兩者還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但瓷畫中的中國畫因素是毋庸置疑且值得重視的。本文以成化斗彩中最負盛名的雞缸杯為引,試論斗彩瓷器的中國畫淵源。
構圖又稱“章法”、“布局”或“布置”,并被認為是畫的總要而備受重視。章法就是畫面上的組織結構;布局就是全面安排;布置二字出于顧愷之畫論中的“置陣布勢”和謝赫六法中的“經營位置”,二語結合而成[3]。畫面上的景物怎樣安排位置、處理關系,才能圓滿地表現出畫者的情感理念,是任何一件美術作品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瓷器亦不例外。以成化斗彩瓷器為例,可以看出中國畫的構圖理論對于瓷器的圖案裝飾具有非常明顯的指導作用,下面詳加說明。
賓主關系是指一幅畫中的景物要有主次。構圖中正確的賓主關系可以彰顯主體,突出創作意圖。瓷器的主要圖案通常飾于器物的主體位置,如碗盤的內外壁、瓶罐的腰腹部等,裝飾性紋樣則多見于器物的頸肩部、近足部。一般來說,裝飾性紋樣能大致勾勒出主體畫面的范圍,起到明顯的烘托效果。
虛實關系一向是國畫中的重要問題。疏與密,繁與簡,甚至用筆的輕與重,用墨的濃與淡都包含在虛實關系中。斗彩瓷器以青料勾勒突現界形,且青花用色淺淡濃重有別,加之與其他釉彩的巧妙結合,景物層次關系和畫面的立體感就凸現出來。成化斗彩雞缸杯即用青花料渲染湖石、草葉,與子母雞明朗的線條、鮮艷的顏色相呼應,虛實立現(圖一)。
空白的藝術處理與利用也是瓷器上較為常見的構圖特點,與中國畫中黑白關系的運用有異曲同工之妙。空白也是畫,可以創造筆墨之外的意境。瓷器中經常在本該是天空或水域的地方留出空白,反而營造出天之高遠、水之開闊(圖二)。
瓷畫中還經常運用開合關系。開合是指畫面的展開與結束,局部的開合最終也要統一到整個構圖的開合。成化斗彩雞缸杯外壁一周均飾有圖案,展開則為一整圖,從不同的角度看亦單獨成幅。此外,許多瓷器隨形就勢或利用棱線將整幅瓷畫分割成幾個部分,來表現不同的景物或人物故事的情節發展。
全景與折枝的構圖方法在瓷器上也有重要體現。斗彩瓷器多為宮廷用器,而花鳥畫最能體現宮廷的雍容雅致,因此花鳥畫是斗彩瓷器繪制的重要題材。成化瓷器大多數為小件,主要是盞、盤、罐、碟、杯,更適于花鳥。用折枝的方法特寫景物局部,使有限的器表集中表現無限的情趣意境(圖三)。成化之后,瓷器器型愈加豐富,大型器物增多。山水畫多繪于大型器物上,運用全景處理,畫面包含豐富的景物形象,全圖渾然一體。

圖1 成化斗彩雞缸杯

圖2 清康熙斗彩魚藻紋蓋罐

圖3 明成化斗彩團花鳥杯
瓷器(尤其是官窯瓷器)與中國畫一樣,許多都標有款識。大部分款識都標于器物底部,一般為年號或制作者;也有部分瓷器上帶有題詩、題畫或鑒賞款識,這種情況與大多數畫作的題款相近,配合瓷畫整體設計,落款于畫尾,有圓形款和方形款,一般為豎行款。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瓷器自身造型的限制,在瓷胎上描繪圖案不可能像在紙絹上作畫一般開闊。同時,斗彩大多為官窯瓷器,其題材多局限于吉慶祥瑞,對稱規整的幾何構圖較多。因此,從整體上來說,斗彩瓷器的構圖仍沒有國畫那般豐富多姿。
區別于西方美術中以明暗、色彩、光線造型,中國畫講求以線造型。“中國畫不僅僅用線描寫輪廓,而且以線表現內在的起伏和結構上的轉折,充分表達形象的精神特征而發揮用筆的高度技巧”[4]。斗彩瓷器即以青花勾線,描畫出景物的外部輪廓,類似國畫中的白描。同時,青花也運用于細節的刻畫,比如常用于葉脈枝蔓的勾勒和鳥兒尾羽的描繪;在人物畫中還常用于人物的面部須發和衣褶襟帶。
熟悉陶瓷器的料性、坯性如同了解中國畫中的墨性、紙性一樣重要。青花五彩稍早于斗彩出現,是將青花料作為釉彩的一種,與其他釉上彩一起搭配使用,作為整個圖案紋飾的組成部分。不久之后,人們發現了青花作為輪廓線的妙用。“……鐵線描最適合青花的料性。以筆線立形質,以筆線作骨架,以筆線傳神言情……其線型變化,骨法用筆,乃至章法,畫意都與中國畫相通,所不同的指示所用材質和工藝操作上的差異”[5]。由于勾線是在生坯上進行,而生坯的吸水性較強,因此運筆應較為用力。斗彩瓷器“以線條的骨力表現帶動了色彩的鮮明、造型的挺健而表現出‘硬彩’的總感覺,明顯受到中國畫基本用線理論‘骨法用筆’的影響”[6]。
青花用于景物細部的刻畫也頗得中國工筆畫之法。嚴謹細致之余,筆鋒起落轉折,把景物的質感也處理得非常到位。如雞缸杯上子母雞的尾羽、花卉、草蟲,風景圖案中的水波、流云,龍紋上的鱗片、須髯,“都是以線的穿插、疏密、濃淡、虛實等來達到中國畫所特有的空間意象……線條的穿插可以交待出物象結構前后的來龍去脈;線條的疏密可以引導出視覺的主次空間;線條的濃淡可以表現出物象的深淺的層次”[7]。一些以人物畫為題材的瓷器,畫中線條也各有變化,皮膚的線條比較遒健流暢,意在塑形;胡須的線條瀟灑飄逸;衣紋的線條則舒展自然。
中國畫以毛筆、水、墨、紙為主要工具。斗彩瓷器的白胎有宣紙之功,青花料似墨線,釉彩則為顏料。 除了斗彩,成化彩瓷中近似的設色筆法還有數種之多。“如果全部圖案主要用青花釉下彩畫成,而只有部分圖案填入釉上彩者稱為青花加彩;若只有花葉上附加少量點綴彩色,只點不畫的稱為青花點彩;在釉下青花上覆蓋以釉上彩裝飾的稱為青花覆彩;若在釉下青花輪廓線邊緣施加釉上彩烘托渲染的稱為染彩” 。[8]無論是加、點、覆、染,都是中國畫設色的基本筆法。甚至有時,青花本身亦作為一種釉彩來使用,正如國畫中墨色的功效。
從設色技法上來說,成化彩瓷更是與中國畫一脈相承。“中國畫的設色,不要求相互調配成很多復雜的中間色,不允許畫面上有齷齪、含糊不清的色彩,又不要色彩調配得太火氣,配合墨線的運用,同樣要求符合對比、調和的節奏感,達到爽朗、明快的視覺美感。中國畫色彩的濃淡變化是‘一色中之變化’,也就是固有色明度的變化。中國畫的設色是采用固有色純平涂和適當的暈染相結合的方法”[9]。而成化彩瓷亦是如此。成化斗彩瓷器大量使用紅、黃、綠三種顏色作為主體顏色,紫色、褐色等也有使用。但整體上,顏色種類并不繁雜,成色較為鮮明。多運用單一的固有色進行平涂, 很少烘托渲染。花瓣、樹葉僅描繪正面,沒有陰陽正反之區別。此外,“……人物衣著都是有表無里的一色單衣;山石也無凹凸之感。干枝不皴皮,花朵多一色”[10]。
從設色理念上來說,“中國畫的色彩講究的是各個塊面色彩的搭配而不是捕捉塊面色彩的微小變化”[11]。與中國畫相同,瓷器的敷色亦崇尚意境,講求畫面的整體效果而不拘泥于現實中的色彩,即使釉彩的種類已經相當豐富。
有趣的是,瓷器設色在尚意的同時,也同樣具有寫實的一面。如雞缸杯上雞冠的顏色,完全是生活中的再現;而葡萄杯上葡萄的紫色,則與現實中并無二致(圖四)。比起中國畫所用的顏料,彩瓷(尤其是斗彩之后發展起來的粉彩、琺瑯彩)的釉色顯得更加鮮亮明艷。此外,瓷器也會借助器形和刻劃花、印花、剔花、鏤雕、貼塑等裝飾方法來凸顯層次感,以彌補用色上的不足。
明代早期洪武至弘治年間(1368——1505 年),正是王朝建立和初創時期,當時的統治者非常重視宮廷繪畫創作,由宮廷畫家創造的“院體”畫風隆興一時。成化斗彩瓷器主要是官窯所產,供宮廷使用,因此也迎合著時代潮流,將宮廷院“院體”工筆花鳥畫精妙入微的筆法、真實生動的風格運用于瓷器繪制上。

圖4 成化斗彩葡萄杯

圖5 成化斗彩嬰戲杯
明代中晚期文人畫盛行,以沖破傳統、獨抒性靈的畫風稱譽畫壇。尤其是明代后期,文人畫呈現多元化的趨勢,寫意花鳥畫、山水畫、人物畫、肖像畫呈現出百花齊放的局面。隨著文人畫的發展,斗彩瓷器也逐漸受到畫壇的影響,尤其是一些民窯,不僅創作題材得到了極大豐富,畫風也開始轉向疏簡凝練、較為寫意的風格。而吉祥圖案和風俗人物大略受建筑彩畫及民間繪畫影響,亦充滿了世俗意趣(圖五)。山水畫和歷史故事畫則用筆細勁,帶有明代版畫的風格,在青花瓷器上體現得更為明顯。
清代粉彩、琺瑯彩興起,斗彩和五彩瓷器也更勝前朝。題材更加廣泛,技法愈發嫻熟,用色更加豐富疏雅。瓷器的彩繪日漸精細而更接近于繪畫,“清代瓷畫中的山水花卉不少接近四王、惲南田、蔣廷錫、華喦等畫家的風格。一些民間陶瓷上的花紋往往筆簡神足,灑脫自然,形象突出,畫風樸質剛健……”[12]。康熙時期的斗彩瓷器發展到了更高的階段,從紋飾布局到色彩搭配,以及釉彩的精細填制,比明代又有了長足的進步。此時的青花料以浙江青料為主,具有非常明顯的層次感,使瓷畫產生了國畫“分水”的效果。而雍正時期最富盛名的粉彩相對于斗彩、五彩等“硬彩”,又稱為“軟彩”,青花作為景物輪廓骨線的作用不再明顯,整體風格淡雅細膩。康乾時期,由于郎世寧等外籍畫家的到來,使西洋畫法對宮廷繪畫產生了一定影響,這種中西結合、纖毫畢現的畫法在斗彩瓷器上也有體現,只不過對粉彩和琺瑯彩瓷器的影響更為顯著。乾隆后期,斗彩瓷器雖然仍舊盛行,但已無甚創新。
“美術史是在觀察一種形式的傳承”[13]。陶瓷史作為美術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深受當時美學觀念的影響。通過對古代陶瓷、尤其是斗彩瓷器在構圖、造型、用色、審美等方面的觀察,我們能從中發現國畫中一些重要因素的傳承,比如“骨法用筆”、“固色平涂”、“崇尚意境”等。雖然每個時代都會有所損益變化,也不乏外來因素的影響,但是中國畫傳統的精神內核卻一直深深扎根于陶瓷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