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翀鵬程
“如果有機會,孩子和老人能為彼此帶來什么?”
2012年,好萊塢制作人埃文·布里克斯將鏡頭對準美國西雅圖的一家代際學習中心,拍攝了時長5分鐘的紀錄片《現在完成時》。在影片最后,他提出了上面的問題。
那是一個養老院和幼兒園融合在一起的地方,老人和孩子一起唱歌跳舞,參加各種活動。類似模式并不僅僅存在于國外,在中國,它被稱為“老幼同養”。
4月1日上午,在武漢市武昌區的紫陽公園里,一群五六歲的孩子正和老人做傳球游戲。這是一場老幼同樂活動,孩子和老人來自武漢市的老幼同養機構——童心苑。童心苑實際是個代稱,由武昌路幼兒園和武昌區復興路社區的童心苑老年公寓(下稱“老年公寓”)共同組成。在這里,養老院和幼兒園開在一起,老人和幼兒結合供養。
“目前,這種模式在國外有近500家,但在中國只在三家。”主管老年公寓的副院長余小燕說,除了武漢的一家,另外兩家位于南京和貴陽。
與其他養老院或幼兒園相比,童心苑的環境很好,位于紫陽公園內,這里的主建筑是一棟兩層高的白色小樓,一層是孩子們的教室,二層燈光昏暗,住著46位老人,最大的九十多歲,年輕些的七八十歲。更多的老人住在隔壁的平房里,那是專屬于他們的區域。平房和白樓不在同一個院子里,但兩樓相通,連在一起形成倒L形。
每周,童心苑都會組織兩次老幼同樂活動,但更多的時候,老人和孩子是分開的。不同的兩套管理人員分別負責老人、孩子的日常照料和護理。老年公寓和幼兒園有各自的廚房、餐廳,每天有不同的食譜搭配,還有各自獨立的生活區域。沒有管理人員帶著,雙方都不能到對方的區域活動。
嘗試老幼同養前,童心苑還叫武昌路幼兒園。
現任童心苑院長、時任武昌路幼兒園工會主席高德明說,那幾年,她感覺獨生子女在家里嬌慣成性,都是“小皇帝”。另一方面,老人、尤其是獨居老人常被家人忽視。“后來我想起在雜志上看過一篇國外的報道,有人把養老院和幼兒園放在一起。”高德明認為這種方式挺好,老人能和孩子一起做游戲,代替家長照顧他們,還能順便解決獨居老人的養老問題。
當時的武昌路幼兒園還在蛇山。2003年,園里投入幾十萬,重新裝修了最頂層的教室,將其改為可以居住的房間。又通過家長和街道辦事處介紹,請來一些素質相對較高的老紅軍、老干部,免費入住。
高德明說,最初,她沒打算把它做成經營性質的養老院,只是想邀請一些老人暫住,“既能讓老人高興,又能教育孩子”。直到2005年武昌路幼兒園從蛇山搬到紫陽公園,童心苑老年公寓才正式掛牌。
實驗了十幾年,高德明發現,這種模式對老人的身心健康和孩子的人格培養確實有好處。“國外有很多學術論文能證明,老幼同養模式確實對老人身心健康有好處,甚至能延長壽命;對孩子的成長也很有幫助。”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王彥蓉認為,老幼同養最大的作用在于心理。“心理決定身體,從老人的角度說,心情好了,對身體健康更有幫助。這就是為什么一些癌癥患者住到這里后,狀態越來越好。”
但溫情之外,往往存在很多意想不到的狀況。
以童心苑為例,這里的管理人員、保育人員等均為幼教出身,缺乏照料老年人的經驗。高德明記得,幾年前,一位老人的家屬帶了湯圓來給臥床的老人吃,老人被噎住了。護理員趕到時,老人臉色青紫,最終沒能搶救過來。
那次事件后,高德明馬上在童心苑管理制度的護理員工作職責中加了一條:不聽外行(家屬)的指揮;對臥床老人喂食,要保持在45度的角度喂食,或坐位喂食;盡量不吃不易消化的食物。
十幾年下來,童心苑的管理制度越來越多,從最初的十幾條增加到了現在的100頁。在眾多管理制度中,還有一個特殊條款——“離世老人的后事處理”。
高德明至今記得童心苑第一次有老人過世的情景。那是童心苑搬進紫陽公園的第一個月,幼教出身的護理人員從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誰都不敢去。經過一番心理斗爭,幾名工作人員和領導一起,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挪進了過世老人的病房。
那次之后,高德明意識到這樣的場景不能被孩子和家長看到。她和大家商量后決定,如果老人出現神志不清或不想進食、身體極度虛弱的情況,就給家屬發《病危通知書》,請他們“將老人接到醫院治療或接回家送終”。
這條制度出臺后,有些老人的家屬遵循規定,在老人彌留之際把他們接走了;也有老人因為各種原因,沒能被家屬接走,一直住在老年公寓里。
一次,一位老人在老年公寓離世,家屬按照傳統,帶著遺照和花圈過來送終。當時正是公園里游客最多的時候,幼兒園的孩子們都在操場上做操。高德明嚇壞了,趕緊請家屬把東西收起來。當天,她就在制度里加了一條,一旦遇到老人離世,家屬一定要服從安排,等到天黑孩子放學后才能接遺體,而且家屬不能哭,更不能舉行出殯儀式。
南京鎖金村第一幼兒園是從2002年開始進行老幼同養的,幾乎與武漢童心苑同步。該幼兒園園長陳琪說,嘗試這種模式是因為鎖金社區沒有養老院,幼兒園里又有一棟樓一直空著。在民政部門的建議下,空置的那棟樓成了“鎖金社區老年照料中心”。
摸索中,陳琪遭遇了許多和高德明相似的尷尬。有些老人的不良生活習慣,可能威脅孩子的健康;有些老人對長期進行的老幼同樂活動不感興趣,甚至開始厭煩吵鬧;孩子們日常的生活、學習,也可能影響老人的休息。
2018年11月28日,她和工作人員疏散了最后一批老人,關停了養老院。“這個模式不是不能做,而是要看怎么做。”陳琪認為,把養老院和幼兒園分成兩個場所,偶爾在一起做做游戲是可以的,但真正融合在一起經營并不現實。
想要做到真正的老幼同養,只靠一家機構的力量遠遠不夠,需要多部門、多機構配合協調。其中,政府的支持是關鍵一環。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王彥蓉說,在國外,養老和育兒是政府的責任,政府能夠幫助相關機構樹立品牌、建立信任,還會給予財政支持。
與南京鎖金村第一幼兒園關停養老院的結局不同,武漢童心苑已經撐過了十五年。如今,童心苑生源近乎飽和,老年公寓一床難求,幼兒園也要熟人介紹才能進。
但收入多,開銷也大,童心苑只能達到收支平衡,根本沒法盈利。此外,童心苑與紫陽公園簽訂的合同還有兩年半就會到期,如果不能續租,或將面臨搬遷。“到時候童心苑能不能堅持下來,現在還是個未知數。”高德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