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寧

一個年幼的孩子蹲在田埂上,孤獨地看著遠方……這是農(nóng)村留守兒童留給人們最深的印象。然而,留守兒童早已不再是農(nóng)村的專利,在城市里還有一種“隱形”留守兒童。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民工潮的持續(xù)升溫,在農(nóng)村出現(xiàn)了大量的“留守兒童”。二三十年過去,“農(nóng)村留守兒童”已經(jīng)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人們對這個名詞不再陌生。
伴隨我國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城市化進程加快,在城市中也出現(xiàn)了“留守兒童”。他們的父母由于工作繁忙、異地工作求學、出國進修等,不能長期陪伴在其身邊。和“農(nóng)村留守兒童”不同的是,“城市留守兒童”更具有隱蔽性,比如孩子可能每天和父母同住一個屋檐下卻依然親情缺失;“城市留守兒童”一般不差錢,但精神世界卻和“農(nóng)村留守兒童”一樣是一片荒漠,更容易依賴網(wǎng)絡;農(nóng)村父母親子分離的原因往往是求生存,城市父母親子分離的原因往往是求發(fā)展。
近兩年,學術界才開始關注“城市留守兒童”,缺乏規(guī)范性的研究;記者曾經(jīng)向國家統(tǒng)計局和民政部等部門了解,目前尚沒有一個部門進行過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因為缺乏有效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城市留守兒童”群體也更加缺乏社會關注。
為了喚起大家對“城市留守兒童”的關注,記者及團隊正在聯(lián)合一些相關機構拍攝一部紀錄片《城市留守兒童》(暫定名),計劃進行涵蓋13省超過20個有代表性城市的有效調研。下面的3個故事只是拍攝中的一小部分,希望可以通過這冰山的一角,折射出城市父母對孩子成長忽視的根源,從而引發(fā)人們更多的思考。
燕山小學是山東省濟南市的一所重點小學。每到放學時間,學校門口都聚集了一群家長,他們大部分是老年人。學校老師介紹,很多孩子的父母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孩子的情況只能與他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溝通,有的孩子父母甚至在外地工作。
就讀小學二年級的佳琪(化名)就是這樣的情況。記者跟佳琪的爺爺來到他們距離學校不遠的家里,這是一套破舊的兩居室,面積很小,顯得窄仄,但因為是學區(qū)房,價格不菲。佳琪的父母都在北京工作,每個月,爸爸媽媽輪流回來看看孩子,給他帶點兒禮物。這套學區(qū)房是他們?yōu)榱撕⒆由现攸c小學,賣掉之前的舊房買的,至今貸款沒有還完,佳琪的爺爺奶奶也在拿出退休金進行貼補。
佳琪一回到家就打開書包寫作業(yè),學習這么自覺的孩子,爺爺奶奶本來應該很省心。但是,佳琪的爺爺奶奶依然遇到很多困難,小學二年級的作業(yè),他們已經(jīng)輔導不了。另外,佳琪還報了跆拳道、籃球和機器人輔導班,周末只能休息半天,佳琪爺爺也跟著不得休息,很是辛苦。
記者問:“孩子的爸爸媽媽為什么一定要去北京工作呢?”佳琪爺爺回答說:“其實他們就是搞電腦的,本地也能找到電腦公司,可是孩子的爸爸媽媽都不愿去,嫌工資低。”
記者問佳琪:“爸爸媽媽不在身邊,你難過嗎?”“不難過啊,”佳琪說,“我們班很多同學都是由爺爺奶奶帶著,只要爸爸媽媽能多給我們賺錢,多買些時髦的東西就好。比起沒人陪,爸爸媽媽賺錢少,更讓同學們瞧不起!”這種話從一個孩子的嘴里講出,很讓記者驚訝。
佳琪父母是為了賺錢而離家打工的嗎?他們對物質生活要求很高嗎?帶著這樣的問題,記者輾轉找到了佳琪爸爸,他在北京西二旗的一家公司工作。上地、西二旗是北京IT行業(yè)的一個聚集地,聚集著很多來北京打拼的外地人。據(jù)說這里的人口密度早已超過了一個小縣城的人口總數(shù),但究竟有多少人,誰也說不清楚。
佳琪爸爸了解到記者的來意,情緒有些激動:“要不是沒辦法,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來外地討生活?”他用了“討生活”這個詞,仿佛是舊社會闖關東走西口的架勢。他們夫婦都已經(jīng)30多歲,還在上地附近與人合租,沒有自己的家。
他解釋說:“我是名校研究生畢業(yè),學的是信息技術。來北京之前,我一個月的工資才2000多元,但濟南的消費水平不低,活得很狼狽。后來有了孩子,生活壓力就更大了,孩子的花銷一個月就七八百。再說,孩子上幼兒園后,看見別的小朋友有玩具,嚷嚷著要買的時候,你能不想辦法多賺錢嗎?不出來行嗎?在我們老家,留下的當然有,但是出來的也絕不是少數(shù)。我有一個同事,至今每個月三四千工資,還很安于現(xiàn)狀,只能說每個人的活法不一樣。”
佳琪的父母現(xiàn)在每月工資加起來有3萬多元,除去房租和基本花銷,每月能存兩萬多元。“雖然跟人合租,但是這種生活能讓我們看到希望,也能看到孩子的希望。我們希望有朝一日能攢夠首付款在北京買套房子,把孩子接過來。”
那么,在北京買了房子把孩子接到身邊,他們就不會成為留守兒童了嗎?
彤彤(化名)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女孩,家里的房子買在勁松。因為爸爸媽媽工作忙,她是由爺爺奶奶帶大的。彤彤爺爺告訴記者:“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忙,都是老人幫著帶孩子。”
彤彤媽媽在中關村附近上班,一大早就乘坐地鐵10號線走了;彤彤爸爸在北五環(huán)附近上班,也需要很早出發(fā)。尤其是冬天,夫妻倆天不亮就得走,披星戴月回來,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生活常態(tài)。回到家,孩子已經(jīng)睡了,所以只有周末休息時,彤彤才能跟爸爸媽媽見面。雖然和爸爸媽媽住在一個房子里,彤彤卻跟留守兒童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彤彤奶奶說:“孩子的吃喝拉撒包括教育,都是我們老兩口負責。不過,這也是常態(tài),現(xiàn)在哪家公司不加班?晚上能6點下班、7點到家的,那都是單位好。”記者離開彤彤家時已是晚上8點,彤彤的爸爸還沒有回來。
記者又來到彤彤爸爸的工作地址—靠近北五環(huán)的某大廈。到達時,這條遍布寫字樓的街上還是燈火通明,大多數(shù)公司都亮著燈。彤彤爸爸出來吸煙,跟記者簡單地聊了兩句,他說:“你看,在這條街上、這座大樓里,沒有10點以前下班的。公司能讓你趕上最后一班地鐵,就已經(jīng)很仁慈了。我過去很多次因為加班錯過地鐵末班車。后來終于搖到號,我花10萬元買了一輛車,但是每到限號那天還是惴惴不安,生怕主管再讓我加班,錯過末班地鐵。”
記者問:“不能打車嗎?”
彤彤爸爸笑了:“這里因為加班錯過末班地鐵的有上千人,晚上你還想打車,這不是開玩笑嗎?也有黑車,平時打車七八十元,黑車司機能叫價到300元。有時,我只能倒好幾趟公交,甚至先乘坐公交到另一個地方再打車,打到一個地方,再倒公交。以前加班錯過末班地鐵,我就裹條毯子在單位睡了,但是后來公司不讓這樣,一律清場。公司都大同小異,加班的多,不加班的少。現(xiàn)在工資雖然增加了50%,但是8小時工作制改成12小時或者14小時了。”
記者提到勞動法,彤彤爸爸又笑了:“公司沒有強制你加班,對吧,都是自愿加班的。但是,有幾個是真心自愿呢?現(xiàn)在有各種考評機制,誰敢說這些考評機制沒有暗中跟你是否加班掛鉤呢?你要采訪,可以在這條街上隨便問幾個上班族,有不加班的嗎?我妻子那邊也是這樣,只不過公司跟公司不同,有比較狠的,也有相對寬容的。但是你要高薪,就要多加班;給錢多的公司,自然工作強度就大。那種又不加班、掙得還多的工作,輪不到咱們。”據(jù)記者所知,北京有很多公司已經(jīng)在實行996工作制,即每天從早9點工作到晚9點,一周工作6天,加上交通時間,很多孩子一周最多和父母相處一天。
隨后,記者又采訪了彤彤媽媽,她說:“如果有時間陪孩子,誰不愿陪孩子成長啊?多數(shù)不陪孩子的父母,誰不是為了生計所迫啊?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找理由,但是客觀現(xiàn)實就是如此。你可以不在這家公司工作,也可以不在那家公司工作,但是你總要找一家公司工作,總會加班的,除非你想被炒魷魚。”
相比之下,彤彤還是要比樂樂更幸福一些。樂樂(化名)是個北京男孩,媽媽近3年常駐廣州,爸爸因為做項目,全國各地跑。他們之前把老人接到北京幫忙照顧孩子,但是因為諸多不便,老人拒絕再來北京生活,夫妻倆現(xiàn)在只能把孩子從北京送到老家上學。
樂樂媽媽在接受采訪時說:“因為這個,我們夫妻跟老人有過很激烈的爭執(zhí),畢竟,北京的教育環(huán)境對孩子的成長更好,我們也不愿意讓孩子回老家去。但是真的沒有辦法,老人到了這邊,生活諸多不便,比如老人曾經(jīng)看牙看了3個月,北京掛號太難了。老人在北京覺得很孤單,沒有朋友。我也想過讓樂樂在北京去寄宿學校,但是像我們這樣年收入三四十萬元的,供孩子去讀好的寄宿學校很吃力;價格便宜的寄宿學校,很多老師都是社會上聘來的家庭婦女,根本沒有教師資格證,她們雖然只是做孩子的生活老師,但是在寄宿學校,管理孩子生活更加重要,尤其是在小學階段,孩子還小,容易受老師影響。”
樂樂媽媽多次申請調回北京總部都沒有成功,她覺得自己目前是事業(yè)的上升期,又不愿意換工作。所以,孩子轉回老家也真是無奈之舉。
在采訪過程中,最讓記者意外的是,樂樂每天晚上都和父母一起玩兒吃雞的游戲。多數(shù)父母是禁止孩子玩兒游戲的,但是在這個家里,一家3口天各一方,玩兒吃雞游戲是他們唯一的交流方式。原本,他們會通過語音電話來聊天,但是因為不生活在一起,每次大家都沒有什么話說,無非就是問問孩子還好嗎,然后就尷尬地掛掉電話。后來知道樂樂喜歡玩兒吃雞游戲,爸爸和媽媽干脆陪孩子一起玩。一邊玩兒游戲,一邊語音,3個人的通話變得更自然,持續(xù)時間也可以長一些,這種現(xiàn)象不得不讓人感嘆。
多數(shù)情況下,孩子是因為父母迫于工作和生活過于投入而成為留守兒童。那么在生活條件優(yōu)越、沒有生活壓力的城市家庭,是不是就不存在留守兒童問題呢?
記者來到北京近郊的一處別墅區(qū)采訪,啟智(化名)就住在其中的一幢3層別墅里。這家的保姆平時開一輛三系的寶馬車出門買菜,據(jù)稱車是啟智媽媽之前開的,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管。
啟智的媽媽只同意接受電話采訪,她說:“別說什么陪伴,在拼爹時代,真正負責任的父母,是替孩子去打拼,而不是自己這輩子沒本事了,就把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拼命地教育孩子,推孩子去奮斗的前線。當然啦,所謂父母的奮斗,其實也不是說給孩子留下多少錢,不僅僅是錢和生活,還有資源。其實人未來的發(fā)展和奮斗,都是要利用各類資源和人脈關系,當然還有智慧。一個自己都沒有在職場、商場上拼殺過的父母,有什么資格要求孩子奮斗,又拿什么來教孩子奮斗?”這番話,果然不是普通父母能夠說出來的。簡短對話之后,啟智媽媽掛掉了電話。啟智爸爸因為身份特殊,拒絕接受采訪。
但是,記者看到的卻是孩子的孤獨,啟智跟保姆基本沒有什么交流,除了玩兒游戲,就是看一些書,這些書應該是給成人看的,至少不是給小學生看的,是啟智自己讓保姆買的。記者問:“為什么要看這些書?”啟智回答說:“書目我是從網(wǎng)上看到的。”
在他家二樓,有一臺天文望遠鏡,從外觀看就很昂貴。但是啟智卻說,這臺天文望遠鏡,他從來沒有用過。當初裝望遠鏡的時候不是夜晚,安裝人員并未調試,操作還比較復雜,所以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到。“爸爸媽媽總是不在家,沒人幫我調這個。”
啟智父母為了避免孩子寂寞,還曾經(jīng)給他養(yǎng)了一條狗。但是提起這條狗,啟智的心情很沉重。保姆說,那條狗后來得病死了,孩子一直難以釋懷,他在狗的身上傾注了很多感情。
啟智比較喜歡坐在他家的天臺上看外面,默默地發(fā)呆。當記者離開別墅的時候,啟智就是這樣的狀態(tài)。記者從他的眼神中,看不出他等待的是什么,守望的又是什么。
記者采訪到的這些家庭,只不過是冰山一角。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城市里有大量的孩子得不到父母應有的陪伴。根據(jù)2018年10月民政部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全國有697萬“農(nóng)村留守兒童”,相比2016年的992萬下降22.7%。目前,還沒有關于“城市留守兒童”的調查數(shù)據(jù)。希望社會能夠關注“城市留守兒童”,更希望“城市留守兒童”的人數(shù)能夠逐年減少!否則,這些得不到父母正常的陪伴和關愛,在孤獨中度過童年的孩子,未來會長成什么樣,我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