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琪 何承波

北京東四環外,王村村走在回家的路上,話就沒停過。先向一只流浪狗打招呼,“我見著你好幾天了”,又夸贊長出圍墻的春花,“位置長得不錯”。看到私家車隨意停放在路邊,擋住人行道,他一路自言自語,想的是能不能在亂停放的車四周砌一座水泥墻,或者用一架吊車先把它吊起來,在下面墊上兩米高的磚頭,再把車放上去。總之,要讓想來開車的車主目瞪口呆,束手無策。
這樣一個跟世界有著獨特交流方式,用無聊的惡作劇思維去思考現實問題的人,今年二十七歲。半年前,一席演講的編輯找上門時,王村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出現在這個智識著稱的平臺上,就好比沈騰說自己要去大學作演講,“那就是個笑話。”
直到看見一席演講的標簽:科技、文化、白日夢,王村村突然想通了,“那我就負責去說‘白日夢這個部分吧。”
演講發布后,很快就在微信公號上突破了10W+閱讀量。視頻里,他一本正經地介紹自己四年來做過的無聊事,臺下的笑聲幾乎沒有停過。他講自己花了6個小時,知道了一碗米大概有16250粒;給石榴籽辦選美大賽,用兩萬個氣球試圖把一頭豬吊起來;去年11月,他在浴缸里填土插秧,在北京三十平米的房子里過上“田園牧歌”的生活。
當你覺得他無聊得“不太正常”的時候,他又告訴大家:“任何一種東西或者方式,都能成為我們走向未來的驅動力。可能每個人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那種方式,我恰好選擇了無聊而已。”
王村村有些駝背,坐在咖啡館的窗邊望向窗外的時候,臉上的憂郁讓人恍惚間覺得那不是一個“搞笑博主”,而是一個傷春悲秋的文藝男青年。再走近看,他穿著一件連帽衫內搭櫻桃小丸子的同款T恤,又如同藝術家一般在腦后扎了個丸子頭——這撮頭發被他嫌棄“不夠長”,但放下來已經可以及肩。
談起自己的“無聊史”,王村村沒有任何自夸的語氣。2015年初,王村村利用專業所學的市場營銷理論,開始把微博號當作一個產品來經營,為了“好記”,取了王村村這個網名,他不太滿意自己的原名,因為“太普通”。二十七年前,在重慶鄉下出生的王村村差點叫做“王國強”。
王村村的本科就讀于法國一所大學,攻讀碩士期間家庭經濟條件不好,王村村不想給家里太大負擔,于是退學回重慶試著找工作。父親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去銀行上班,二是去做中介,賣廠房。
最終他卻跑來了北京。2015年7月,他住進了朋友在天通苑租的四居室,每個月付800元房租,睡在地板上就開始了北漂生涯。
王村村決意投身文案和廣告創意,發現“無聊”在市場上的空白。于是,他把自己的產品定位為“無聊”。沒想到的是,最后創業項目因為各種原因不了了之,但微博卻就此留了下來。
開始正式進行微博內容產出后,王村村新建了一個話題#我與網友的戰爭#,專門收錄他的無聊作品。他用一個卷尺、一把鉗子和一把電鉆,把一捆鐵絲編成了有著24根立柱交叉組合的鳥巢結構;用三個月時間,徒手剪—萬六干根光纖,做成了帝國大廈、迪拜塔和埃菲爾鐵塔的模型。
2016年的兒童節,王村村帶著一根比拳頭還大的棒棒糖來到北京動物園,故意坐在小朋友旁邊,裝作若無其事地舔棒棒糖,“像釣魚一樣,靜靜等待小朋友上鉤”。來來往往的孩子被糖吸引,流露出羨慕不已的目光,甚至還偷偷咽口水,看在眼里的王村村在肚子里偷笑。最后,他買了一個比頭還大的棉花糖送給了“上鉤”的小男孩。這整個過程讓他感到快樂。
在王村村的記憶里,2015年12月21日這一天很重要。他在文章結尾剛好是“我是村村,希望你開心。”
這句話保留了下來,成了他的一個標志。
別的博主給粉絲轉發抽獎,送的都是現金名牌,一開始王村村也這樣做,可沒過多久他發現,這種方式的抽獎只能讓中獎的人開心,大部分人只有希望破滅的失落,于是,他喊出“讓抽獎,變得恐怖起來!”的口號,從此只抽讓人意想不到的獎品。比如,他曬出熊貓基地裝在籠子里的熊貓,然后送出兩同款籠子。他送2000顆彈珠讓粉絲找回童年的快樂。最讓他滿意的一次抽獎,是抽“10000顆瓜子”,但最后他寄出去一株向日葵,讓對方“想吃的話就自己種”。
“哇,我現在想想(送向日葵)真是,有智慧的光芒!”王村村對自己兩年前的創意滿意極了,這樣一來,不僅中獎的人感到有趣,圍觀的粉絲也被無厘頭的各種獎品逗樂了。
無聊的事做多了,王村村做了個總結。他將其劃分為三個階段:古典主義無聊、現實主義無聊和魔幻現實主義無聊。
所謂古典主義無聊,通俗地說叫“吃飽了沒事干”,它指的是做一些耗時間又毫無意義的事,這符合人們對于無聊的一般理解。數一顆草莓k,qz均有多少顆草莓籽、試圖舔完一個巨大的棒棒糖,這些都在古典主義無聊的范圍內。
但王村村并不滿足于此,“(古典主義無聊)這些事情一輩子做一次就夠了,沒必要去贊揚它。我不想讓粉絲和為將來的孩子覺得,‘這個家伙做這些蠢事都能掙錢?”
走過古典主義時期,王村村笑稱自己進入無聊復興時期,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定位。
除了搞笑,他還想做有思考、有內涵、有眼界,同時又不失有趣的內容。
怎么形容這種變化呢?“就好比以前你只能給別人一盤顏料,一塊一塊,都是單一的色彩。但你后來發現,其實經過努力,你是可以給一幅畫出去的。”
想要給出一幅畫,意味著對創意和視頻形式有更高的要求。已經在無聊領域小有成就的王村村試著把無聊聯系現實,甚至用一種夸張的手法去描繪、諷刺現實。
蝸居在三十平米的房子里,就不能過原生態的生活嗎?他往自己的浴缸里填了半噸土,每天“像個農民一樣”照料秧苗。鍋碗菜刀一無所有,就不能做一盤清炒空心菜了嗎?他從頭開始種空心菜、打一口鍋、造一副碗筷、做一把菜刀,萬事俱備后,邀請自己“半個朋友圈”——老鄭來到家里,發現還不能炒菜,因為火不是自己生的。于是,他們開車到北京七環外,花四個小時鉆木取火,從白天到夜晚,終于炒出了一盤空心菜。
同樣一個視頻,有人看完只是覺得好笑,有人覺得這是“把無聊做成了藝術”,也有人在微博下面留言“從視頻里看到了那個不被生活打倒的自己,村村做了我想做卻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情。”
對于受眾如何理解他所做的事,王村村是開放的。“我的內容就像一個魔方,魔方是多面的,我得想好往每個面填充什么東西,比如科技,比如文化,然后打亂了給出去。你可以不會解,只能得到好笑的一面,也有可能你解開了,得到有啟示的東西。”
事實上,隨著一席演講刷屏以后,網友所見的不是無聊,而是無聊背后的有趣。王村村的“無聊美學”,需要嚴苛的創意加持。
當你覺得他無聊得“不太正常”的時候,他又告訴大家:“任何一種東西或者方式,都能成為我們走向未來的驅動力。可能每個人都會找到適合自己的那種方式,我恰好選擇了無聊而已。”

作為王村村唯二的朋友,老鄭對此深有體會。2017年,老鄭結識了這個“生活中比微博上還有趣”的朋友。王村村陷入創作瓶頸時,是老鄭陪著他在半夜從北京一口氣開車到內蒙古看星星。
上一席演講的時候,老鄭坐在臺下,王村村還不忘在微博上調侃他:“你們猜我朋友現在緊張嗎?”
在老鄭看來,“有趣”兩個字就是對王村村最客觀的評價,“他的有趣不是那種搞笑和幽默,而是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異于常人。”
但王村村卻說,“生活中我覺得自己大部分時候都挺無趣的。”
第二次采訪在王村村的家中進行,午睡“睡過頭”的王村村顯得有些迷糊和凌亂,前一晚他失眠了,思考接下來的創意產出帶來的焦慮感客觀存在著,不斷敲打著這位自嘲發量漸稀的“禿頭藝術家”。

任何一個創作者都會害怕靈感枯竭,王村村也不例外。不過,王村村對創意生產有一套自己的方式,“創意無非就是手頭有個工具,然后把這個工具放進一個成熟的idea里。”這個工具可以是材料、技術、產品,或是看問題的角度,在缺乏靈感的時候,王村村就把時間用在拓展“工具庫”上,廣泛地學習新知識、新技術。
只有和女朋友呆在一起的時候,王村村才處于放松的生活狀態中,這時的他會變得神經質,喜歡模仿電視劇中的夸張場景。如果女朋友要出門買菜卻不帶他,他就躺在地上,抱著她的大腿耍賴,假裝自己是韓劇里撒潑打滾的女主角。
聊到一半,王村村突然自問自答地說:“你身邊有那種長大了卻還是小時候樣子的人嗎?我就是這樣的人。”
王村村對自己的童年有很深的執念。他的文字里不止一次地出現過“長大”這樣的字眼,意思大多相同:當成年人有什么好的?這個嘗試用兩萬個氣球把豬吊起來的大男孩,和二十年前的他似乎沒什么不同,一樣的“愛玩、很賤”,一樣的“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試一試,不去考慮錢多錢少”。
在他不到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床對面的展示柜是僅有的陳列空間,那里放著王村村的“寶貝”——動畫片《四驅小子》的五臺同款四驅車,沒能湊齊全套曾是他童年的遺憾。在四驅車不遠處,還擺著一個小豬佩奇的釣魚玩具、夾手指的鯊魚玩具和四個一模一樣的桌上籃球玩具。
王村村對孩童時期的精神留戀顯然不止于此。他像個孩子一樣,不愿意被馴化,也不愿意接受這個世界的既定秩序和邏輯。
不想長大的王村村做了一件又一件在旁人看來像是“白日夢”的事,這一切都源于他“孩子氣”的思維方式,他將其概括為“對生活的微妙不滿”。
幾天前,他的碗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碎成了瓷片,換作別人,也許自然而然就把這個碗扔了,但王村村不這樣想。他把碎片撿起來放在桌上,想把它砸到最細碎再拼起來。在他想出一個最無聊的處理方式之前,碎碗就一直攤在桌上。
王村村覺得這不叫反抗生活,也不是對生活不滿的悲觀主義,準確地說,這是“對生活里各種困難點的不滿”。
“如果我扔掉那個碗,我等于承認它沒有價值了,我就被這個困難牽著走了,但我不想被綁在這個思維定勢里。我接受這個問題的存在,然后把困難變成了我創作的一部分。”
最近,王村村在練鋼琴。
這跟他的創作類似,“只有在你真正performance的瞬間才會覺得,鋼琴真有趣,但這背后是你必須對一個曲子無數次反復練習,而這個狀態是無趣的。”
每一個創意視頻的背后,都是日復一日拓展自己知識和技能的枯燥過程。“熱愛會讓你堅持下去,但不能沖淡這份枯燥。”
“在有限的條件下做一些事情,去盡可能地靠近你想要的生活方式。”王村村認為這是無聊的用意。
無聊和生活一樣,是最需要智慧的。
王村村向往的生活方式里,看不到成年人的“功利心”。在他眼里,世界上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還有什么比保持自我、保持清醒更重要的呢?如果你非要把我困在一個地方,還不如死了算了。”
是否可以用“自由”一詞來概括這種追求?王村村突然自嘲地笑了起來,“讓說這個事嗎?別說這個詞了,現在自由已經被他們說爛了,我都懶得說了。”
但沒過一會,他又嚴肅起來,“我心里的自由,就是隨心所欲地‘做自己。自由和賺錢一樣,你不了解的話是做不到的。如果你對自由的理解僅僅是錢,到最后你也獲得不了(真正的自由)。”
王村村的偶像是蘇軾,他向往那份“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
王村村的“無聊哲學”從來不是一把急于斬斷生活桎梏的利劍,它是溫和的,像一個孩子看世界一樣,好奇、倔強、純粹,用一個個創意去挖掘生活的新鮮感;它又是充滿反思性的,不把無聊與無底線劃等,不在泥沙俱下的互聯網市場中追逐流量。無聊不過是個載體,本質上,王村村對世界規則的不妥協、對內心追求的不讓步更像是生活的哲學。
一席演講的最后,王村村說道:“任何一種東西或者方式,都能成為我們走向未來的驅動力。”而半個月之后他說,“未來在哪里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力量也許很小,但我盡可能地在這個娛樂化的大環境下給出我覺得嚴肅的思考。”
2019年初,王村村辭掉了在北京的第二份工作。他還在思考要不要成為一個全職的自媒體工作者,但眼下,他需要先處理這場演講所帶來的“網紅效應”。
在那個被稱為“馬爾代夫”的泳池里,他的水稻幾乎全都枯死了,等這陣涌上來圍觀的人潮退去,他準備為自己的水稻舉辦一個隆重的葬禮。一邊比劃著細節,王村村一邊又露出了賤兮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