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敬澤
漢語中的“春秋”一詞,由“春”和“秋”構成。上古時期黃河流域的氣候溫暖濕潤,在中國最古老的甲骨文中,迄今未見“夏”“冬”二字,所以,“春秋”這個詞涵括著復蘇和衰敗,它原本的指意是一年的時間,進而指向循環往復年復一年的自然。
后來,中國的史學家們——他們在當時是宮廷中的史官,史官按年月簡略地記述大事,這樣的編年史通常名為《春秋》,人的活動、人的歷史被意味深長地嵌入了自然秩序。
大約起于公元前11世紀的周朝,在很多方面是中國文明史上原初的、決定性的立法者。這偉大的王朝發展出輝煌的文明,通過分封諸侯將權力延伸到黃河中下游、長江中游和淮河流域的廣大地區。當然這遠不是后來人們所熟悉的從秦到清的統一帝國,周王與諸侯的關系或許更近于歐洲中世紀時國王與貴族領主的關系。但是,通過精心編織的氏族和宗族網絡,周王被公認為天下的宗主,是政治合法性的來源,他的另一個稱號是“天子”——天的兒子,這表明他具有至高的道德和文化權威。王朝早期的攝政王周公——他完美地實現了柏拉圖的夢想,這位中國的“哲人王”設計出一套復雜的、在后世的追懷中盡善盡美的禮樂制度——“禮”是人和人交往的儀式和規則,“樂”則是與“禮”相應的詩歌、音樂、舞蹈,所以,維系這個王朝的,是權力,也是道德、禮儀和藝術。
但是,在與西部蠻夷的沖突中遭到屈辱的失敗之后,周王朝怯懦地放棄了他們的權力根基,于公元前770年由現在的陜西省一帶,遷往現在的河南洛陽,史稱東周。由此,周王開始失去對各諸侯國的控制,淪為一個象征性符號。在古代,一切都是慢的,這個過程延續了很長時間。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編年史《春秋》是由魯國史官編撰的,起于東周之后不久,從公元前722年逐年記敘到公元前468年,歷時255年。這個時代因此得名:春秋時代。在傳統視野中,人們確信,孔子曾經對這部《春秋》予以整理和修訂。孔子是魯國人,他是否修訂過《春秋》是一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問題。但是,我們顯然愿意相信,這部史書與圣人孔子有關,其中隱含著圣人對人類生活的根本看法和訓誡。在古代,人們通常把這部《春秋》稱為《春秋經》,這表明這部書是中國文明最基本、最重要的崇高經典之一。
這部可能與孔子有關的《春秋》極為簡略,它只用了一萬六千多個漢字講述二百五十余年的歷史。后來的史家和學者對其做出補充和闡釋,其中最著名的是《春秋左氏傳》,簡稱《左傳》,相傳是魯國人左丘明所作。左丘明是誰、《左傳》寫于何時,至今難有定論,中國的偉大史家司馬遷告訴我們,左丘明是一位盲人,這難免會讓人想起失明的荷馬,實際上,左丘明的確堪與荷馬相比,他雄健的敘事不僅提供了現存最可靠、最詳實的歷史記錄,更重要的是,他刻畫了中國文明的青春時代的形象、性格和心靈。
孔子對于春秋時代持有絕對負面的看法,所謂“禮崩樂壞”,一切都在衰退,人們放縱貪欲和暴力,一切堅固的事物都在煙消云散,維系共同的文明生活的秩序和準則正在瓦解。他的看法深刻影響了后世的中國人,人們通常認為那是一個亂世,無論政治秩序還是道德實踐都是如此。
然而,對于春秋,狄更斯的話也許同樣適用:那是最壞的時代,那是最好的時代。而證明它是最好時代的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孔子本人——那個時代產生了孔子、老子、墨子,百家爭鳴,諸子橫議,春秋是中國的精神源頭。而考古發現表明,那是一個文明高度活躍的時代,對周王朝和舊秩序來說,那可能是衰敗的秋天,但同時,那也是革命性的、生機勃勃萬物生長的春天。
雅思貝爾斯曾經將西方文明與中國文明、印度文明相比較,認為在公元前500年前后,人類經歷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軸心期,這個時期在精神上的反思和覺醒,從根本上塑造了后來的文明。在中國,春秋正處于這個軸心期,它對中國的意義正如希臘之于西方,它決定了中國之所以是中國,中國人之所以是中國人。
這本書就是這樣一個時代的故事。那是一個舊秩序毀滅、新世界誕生的時代,古中國處在由封建時代向帝國時代的過渡之中,這仿佛中國文明的少年和青年,人們在混亂和迷茫中為自己開辟道路,他們遠不像后來的中國人那樣拘謹,他們是猛獸和巨人,精力旺盛,天真狂妄,同時又有著最真摯的道德體驗和汪洋恣肆的創造力。那個時代充滿暴力、貪婪和淫欲,但同時,也產生了中國史乃至世界史上最偉大、最純潔的圣人,留下了深刻、恒久的道德與政治訓誡。
我的講述的主要依據是《左傳》,當然,作為一個現代寫作者,我同時也是《左傳》的大膽闡釋者。這里的故事,常常讓我想起莎士比亞的戲劇,在他們的境遇和他們的行動中,你能夠感受到深黑、狂暴的力量,他們的復雜性、他們的內在深度堪與哈姆萊特、李爾王、麥克白相比。他們同樣是在荒野上孤獨無助地經受著愛欲與理智、善與惡的永恒沖突,他們的命運中展開了遼闊壯觀的人性。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確信,法文讀者能夠越過知識背景的障礙,喜歡這些故事。
感謝譯者戴樂生(HervéDenès)先生,我能夠想象翻譯本書的難度,我對他的博學和耐心深懷敬意。
這是一次筆墨事件。
一個詩人——歐陽江河,他也是一位書家,他和另一位書家于明詮一起,用毛筆、用墨在宣紙上書寫中國新文學的那些片斷、那些詩句和篇章。
新文學亦是現代文學,于今已經百年。新文學是一次革命,不僅是內容的,而且是書寫和閱讀的,它立志把文學還給最廣大的民眾,以此建構現代的文化和現代的精神。
所以,新文學也是一次告別,告別毛筆,迎來鋼筆、圓珠筆、電腦和手機。
書法由此被懸掛起來——它失去了與普遍的和日常的書寫活動的聯系。一百年來,書法成為一種能指的藝術,它的所指停止生長,它成為對失落的文言傳統的臨摹和回望。
因此必須感謝書法,它是召喚和保存記憶的儀式。
但也因此,這一次的筆墨事件具有特別的意義,這是探險,是書法與現代話語的對話和爭辯,是讓一座山撞向另一座山,這其中包含著巨大的、革命性的雄心:或許,不可能原來是可能,或許,兩座山本是一座山,或許,書法不僅指向記憶,也連接現在和未來。
《墨寫新文學》展覽,
2017年7月15日開幕
“墨寫新文學”,關于新文學,我懂一點,關于墨寫,一點不懂,夜航船上,手腳伸不得也。這個展覽,因為在現代文學館舉辦,在我的地盤上,歐陽和明詮讓我寫個前言,他們是客氣,我不敢寫,然后他們認為我是客氣,非你不可。跟吃飯排座位一樣,推來推去,最后我崩潰了,一屁股坐下來,寫吧。寫的時候定了一個原則,盡力寫短,盡量不知所云,這樣露出破綻的機率相應較低。現在也不知是否達到了效果。
我確信,“墨寫新文學”,無論是作為一次藝術實踐、作為一個展覽,還是作為一次藝術事件,都是有意義的。新文學與書法在這一行動中對話、沖突,風馬牛不相及而一定要相及,本非同根生,煮到一個鍋里相煎更太急,結果是,相克相生,沖突被呈現出來,而這種呈現也打開了新的空間,新文學和書法都獲得了新的面相。
站在展廳里,看那些新詩的詩句,那些小說的題目,本來都是很熟的,但是現在忽然用毛筆寫出來,裱起來,掛在那里,感覺好像是陌生了。這種感覺類似于一首詩被朗誦了一遍,新詩大部分是書面的,無口音無唇吻,默默地讀,但是現在忽然把它朗誦一遍,你會感到它一下子進了身體、出之于身體,它不再是客觀的對象之物。“墨寫新文學”好像是用書法把新文學朗誦了一遍,這些文本、這些文字,追根溯源大多是用鋼筆、鉛筆寫出來的,或者電腦敲出來的,然后以印刷體廣泛流布于我們眼前,它是工業的和現代的,字還是那些字——當然到了當代連字也是簡體字了,但作為符號、作為表意系統,它與筆墨、書法格格不入,這次展覽、這個行動,它的張力在于,一方面將這種格格不入呈露出來,把歷史的、文化政治的斷裂和沖突呈露出來,但另一方面,格格不入而半推半就,在這種呈露中又生成了一些事物。
就新文學來說,當它被“掛”在那兒的時候,它更像一個“僭主”,盡管只是寫在紙上而不是刻在碑上,但墨寫、裝池,還有懸掛于壁上,這在一個空曠的場所、一個專供有距離的、仰視觀看的展廳中,都具有了一種“紀念碑性”。這種紀念碑又是反諷的,因為這與新文學的根本語境是沖突的,新文學是大眾的不是貴族士大夫的,是閱讀的不是瞻仰的,是在現代性的支配下永遠創新的,而不是追摹典范恪守法度的。但與其同時,這種“紀念碑性”又將新文學的某種內在焦慮召喚了出來,釋放了新文學身上深藏的“原罪”:背棄了紙墨、背棄了石頭,背棄了典重的、在哲學意義上與天地與身體貫通的文字……
書法是背棄之后的剩余之物。在《會飲記》里,我就這件事說了幾句風涼話,我說歐陽和明詮是女媧補天。書法的天已經塌了,人們假裝一切如常,但《墨寫新文學》把這件事擺在了那里。我指的是,支持書法的那一整套復雜的文化系統,現在已經坍塌,已經四分五裂,道術為天下裂,道裂了,只剩下術。書法是有“道”的,日本叫“書道”,我們叫書法,法度里自有道在,道嗚呼不在。我最近拜讀劉正成老師的《書法藝術概論》,讀到一百多頁了,我感覺這是一個大系統,通天徹地,文和字真是中國文化的根本,最初是“文”,漢代才有“字”的概念,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天地間的大事。日常書寫不用說了,它還有很不日常的、超越的一面。比如這里有塊碑有一片摩崖,我們在案頭看是拓片,但是你在山野間看它,就會感覺到它寫的時候不是讓你讀的,它根本沒把你當觀眾和讀者,它就是那樣銘刻在時間和空間里。這是一大套極其復雜的文化系統,時至今日,在電腦和互聯網的時代,這個系統已經不在了。
如此一座巨廈,現代以來,四梁八柱一件一件地抽掉了,剩下什么呢?剩下書法作為藝術,書法家加入書協,成為現代專業分工下的一門藝術的從業人員。但接下來問題就來了,這個藝術是沒有所指的,它只剩下能指,它無法在這個時代的經驗、思想和世界觀里為自己找到所指,箭也有弓也在,技藝嫻熟,但射哪兒啊?百步穿楊,楊都沒了。所以,書法變成了一種造型藝術,現在還不讓寫丑字,那連造型藝術也算不上了,只剩下了技術。
書法的“道”有了問題,“法”也有了問題,比如現代漢語加標點符號,這不是一件小事,是大變,這一下子就把“法”給破了,造成了日常閱讀視界與書法的觀看視界的隔絕。怎么辦呢?于是就剩下抄唐詩抄宋詞。西川說,我們用筆墨書寫一個文本等于把它批評一遍,可以構成批評行為,但我們大家都寫“厚德載物”,把它批評八萬遍,這個所指已經被我們損耗殆盡,和朗誦菜譜也差不多了,你再抑揚頓挫、情緒飽滿也是空的。
這是根本問題。這個問題歐陽江河、于明詮看到了。其實現代以來還有人看到了并且給出了解決,那是一群偉大的革命家,天安門廣場上立著人民英雄紀念碑,那是革命與建國之碑,是共和國第一碑,它太大太重,它在書法上的意義反而很少有人想到:“人民英雄永垂不朽”,“三年以來……”、“三十年以來……”、“由此上溯到一八四〇年……”,碑和書法是傳統,但碑文卻是現代語體文。革命家就是革命家,毛澤東在書法史上做了一件革命性的大事,就是以書法寫白話、寫現代的話,我們看他的眾多題詞,寫即是所寫,能指直奔所指,他在日常性和儀式性兩個方面同時打破了“不可能”,結果我們也就習慣了,但其中的意義我們并未深思。
——歐陽和明詮不是革命家,他們只是藝術上的革命者,提心吊膽“墨寫新文學”,舊瓶裝新酒,種種困難、種種沖突,種種不協調。但困難、沖突、不協調,就是一門具有活力的、能夠表達現代經驗的藝術的根本境遇,由此,藝術才成其為創造,藝術才不會淪為舒適的消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