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茜
紅柯去世的噩耗,是定居在美國的女作家毛毛微信發給我的。毛毛有些不確定,她想從我這里得到準確消息。
彼時,我正在福州郊外的山路上徘徊,網絡信號時有時無,與現實世界若即若離,我滿心懷疑這個噩耗的真實性。然而,時斷時續的網絡,還是將這一噩耗傳送過來。《西安晚報》的微信公眾號以《突發:陜西著名作家紅柯去世,享年56歲》為題,尤為醒目地報道:“(2018年)24日上午,我省著名作家,陜西省作協副主席紅柯心臟病突發,在西安去世……”
很快,我又接到貴州人民出版社的黃冰電話,福州山區的瀝瀝細雨中,我緊抓著手機,與遠隔千里的黃冰一同在驚愕中悲傷不已,感慨萬分。就在半年前,我陪來陜開會短暫停留的黃冰,幾番尋覓,趕往西安的郊外一個號稱百畝荷塘的小村鎮,一同受邀到這里賞荷的有作家紅柯。
一眼就望到頭的“百畝荷塘”,顯然與新疆大草原的遼闊天壤懸隔。先來到荷塘邊的紅柯,觀賞荷花時顯得漫不經心,倒是見到幾位老朋友后,他眼睛發亮,很是開心。我們一同蜻蜓點水地繞荷塘一段,便進入農家小院。紅柯的話匣子立即水龍頭打開一般,滔滔不絕,給我們大談起健身之法,并且還為我們做了幾個居家鍛煉簡單易學的動作。他說,他已經堅持了幾年兩腿盤起每天“打坐”,“打坐”時,完全放空了大腦,身心得到休息,效果很好。那天,紅柯還告訴我們,他的作息時間是晚飯后不久就入睡,凌晨時醒來寫作,白天有課時絕不耽誤上課。
我當時聽了,悶頭在想,紅柯能有如今杰出的成就,自然作息時間與常人不同。不似我這等俗人,偶爾與自己的生物鐘別扭一下,就會受到懲罰,大腦不在自己脖子上一般,整日的不舒服。
正因為半年前紅柯講授“健身之法”的情景恍如昨日,加之他身體看著一向敦實健康,哪里能想到他會輕易得病,更不能想象他會因病而英年早逝。
認識紅柯是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那時,遠走新疆10年的紅柯,帶著妻兒一同回到陜西,在他的母校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任教。我當時任陜西省作協《延河》雜志的副主編,負責版面工作。一個作家與一個職業編輯,我與紅柯的交往,便多在文稿的往來方面。
和許多文學青年一樣,最初的紅柯,是從詩歌創作開始投入文學寫作的。還在大學期間,他就在《延河》上發表過詩歌。離開陜西西行八千里,他來到新疆天山北麓的奎屯,成為哈薩克自治州直屬的一所技工學校的語文老師。遠離故土,思鄉心切,他開始動筆寫陜西。而在返回陜西后,紅柯又開始回望遼闊的新疆。
天山腳下生活了10年的紅柯,有了不一樣的人生感悟,作品洋溢著強烈的生命意識和濃厚的西部文化意味。在《人民文學》1996年第9期發表了短篇小說《奔馬》,和1997年第4期發表了短篇小說《美麗奴羊》后,1997年,《延河》也收到紅柯的短篇小說《樹樁》。我們很快安排版面,刊發在當年的第9期上,同期配發了當時在《延河》做編輯的作家馮積岐的短評《在提供一種文本的同時》,對紅柯小說做隆重推介:“不僅僅只具有形式美,至關重要的是文本本身的內涵比較深,比較圓潤,比較寬闊,它能夠使閱讀者展開想象和作者去共同完成或補充意義層面的東西。”
新時期文藝復興的大潮聲中,獲得新生的《延河》,盡管換了幾茬編輯,但是,唯一沒有變化,并且一直堅持的,就是培養和扶持陜西青年作家成長這一宗旨。1995年6月,我曾組織編輯了一期《陜西青年作家小說專號》,有當時陜西省9位很有實力的作家作品刊發在專號上,我請主編陳忠實為這期專號撰寫了主編寄語——《生命易老,文學不死》。
發表紅柯的小說《樹樁》不久,1997年10月份,我們又策劃組織編輯一期“陜西青年作家小說專號”,向這一時期創作風頭正勁的陜西青年作家發出稿約。1998年1月號《延河》上,黃建國、張虹、紅柯、秦巴子等人成為這一期《陜西青年作家小說專號》的主力作家。紅柯的短篇小說《石頭魚》刊發其中。我組好這一期文稿后,自然想到再讓主編陳忠實撰寫主編寄語,陳忠實就以《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寄語〈陜西青年作家小說專號〉》為題,撰寫了編前語。陳忠實十分欣喜,陜西目下30歲上下的這一茬青年作家,正在改變著陜西傳統的,或者說清一色的鄉村鄉土文學格局,并說到紅柯的小說《石頭魚》“渾身浸潤著草原戈壁雄渾詩意頑強如石頭的生命意識的靈魂”。
第二年,即1999年第1期的《延河》,又以《紅柯小說》為欄目,重點推出了紅柯的一組兩篇小說《天窗》《麥子》,并附創作談《一種反抗》。在這篇兩千多字的創作談中,紅柯表達了多重意味。他首先坦言,他在生活中樂于做一個循規蹈矩的人,“我是內向的人,我只在朋友中談笑風生,我敬畏各種人類生活的準則。我以為文學是人生的反向延伸。愈是在生活中沒有個性的人,愈能在精神領域構筑豐沛的想象和奇異的境界。” 在文中紅柯還流露出了對有限的時間和有限生命的感嘆和珍惜。他說,他是個有限論者,語言有局限性,才華也有用盡的時候,“我總是愛惜這一切,絕不分散精氣。讓充沛的精氣從筆端噴薄而出,不要讓它從下邊流掉”。紅柯認為一個明智的人必須有三點自律性:“一是聚光性,一生只干一件事,二是變不可能為可能,可能性很大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三是簡化功能,把復雜問題簡單化,簡單是一種美。”
我是閱讀了紅柯的這篇創作談后,對紅柯有了進一步認識的。文學創作,成為他此生“只干的一件事”,簡單生活的他,不會為其他事情分心,他將在文學創作中豐富著他的人生,他的作品成為他人生綿長而深厚的“反向延伸”,并且無論走出多遠,始終固守自己做人與行事的原則。
這一期,我又約了時任《小說評論》主編、評論家李星老師,為紅柯的小說撰寫了評論文章:《詩意的居所》。李星老師顯然早已關注紅柯的創作,閱讀了紅柯所有發表的小說。李星在短評中說,“在短文《一種反抗》里,紅柯表現了同他的小說相一致的對文學的理解。如果說,文學要反抗自己的平庸和無個性,反抗世俗的、物質化的、高科技的世界,這些他都說得很透徹、很精彩,那么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最應該牢記的是他說的:首先要反抗分神,把生命之光聚在一起。”
這個階段的紅柯,創作的中短篇小說幾乎占據了全國所有重要的文學期刊版面,《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也不斷地被轉載。
1999年7月2日,紅柯所就職的寶雞文理學院和陜西省作協、省文聯共同在西安為他召開了作品研討會。那天的研討會來了許多知名評論家,李敬澤、白燁、賀紹俊、陳曉明、王愚、李星、肖云儒、暢廣元等等。作為研討會的主角,滿頭烏黑的卷發,身材敦敦實實,憨厚中略帶羞怯的紅柯,接受著評論家深度解讀。評論家們普遍認為,紅柯的小說呈現的這種風格,在陜西作家群中是個例外,在全國也如此。陜西作家基本上是以敘事寫實見長的,而紅柯的小說, 則以抒情為主, 他并不注重敘事, 也不特別注重寫實, 而是重在寫意。這和陜西作家的創作風格大不一樣, 放在全國青年文學創作上去做橫向觀察,在他這個年齡段的一批作家中,這種創作風格也很少有。
那天的研討會后,紅柯和李敬澤有小半天的空閑時間,紅柯讓我幫他找一處適合聊天和就餐的地方,以便我們三人餐敘。那時的西安,還不像現在隨意就可以找到稱心的場所,我要考慮兩方面,一不能讓紅柯過于破費,二又要讓李敬澤感受紅柯的誠意與熱情。但是后來發覺,我實在是多慮了,朋友餐聚,關鍵不在吃得如何,而是聊天聊得是否對路,是否開心。
說自己性格內向的紅柯,的確“只在朋友中談笑風生”,那天,他的話匣子打開后,就沒想過要關閉。他給我們講述,1986年已經留校,有了穩定的工作,卻毅然決然遠走新疆的動因。紅柯說,他是為了刻骨銘心的愛情,是為了一位賢惠又美麗的女子。“離家出走”10年,紅柯不曾回過陜西故鄉。當初反對他們婚姻的父母,心中的怨氣早已化為濃濃的思念,期盼著紅柯早日帶著賢妻回來。10年后他帶著妻兒回來了,當看到紅柯還帶回楊家的大孫子時,父母已激動得難以用語言描述。
紅柯說,他離開陜西時,頭發并不是卷曲的。他感嘆,新疆的牛奶好啊,一層厚厚的黃油一口氣吹不透。飲食和生活環境的變化,讓他的容貌也發生了變化:黑茬茬的胡子長起來了,頭發開始卷曲,嗓音也像新疆男子一樣有了大漠喉音的沙啞,他時常被誤認為是哈薩克人,他說新疆就這樣進入了他的血液。他說他妻子也在中亞的陽光下曬成了棕色皮膚。奇怪的是他們的兒子,新疆出生的娃娃,卻是白凈凈的——沙暴和陽光對孩子構不成威脅。他還說在對故鄉的懷戀之后,在對社會辛辣的批判之后,他的心靜下來。因為群山草原和大漠是寧靜的,于是他讓草原讓大漠進入到了他的文字中。
講述這些時的紅柯,話語間滿是對新疆的感恩和熱愛。他說他可以繼續留在新疆工作的,《綠洲》雜志社已經說要調他去的。但是,父母年邁,他該盡人子之責。
那次餐敘之后,考慮到紅柯忙于給各處刊物完成稿約,我對紅柯說,在他不忙的時候,即使不給我們小說,閑暇時寫了散文也可支持《延河》。于是,重情義的紅柯發來一組散文:《自然·生命》《從黃土地走向馬背(我的故事)》,后一篇可清晰地看到紅柯創作的脈絡和人生選擇的軌跡。這組文章,我安排在2000年第1期上,文中還配發了兩張照片,一張是1985年在陜西寶雞時青澀又青春的紅柯,一張是上唇留著胡子的紅柯和妻子兒子在新疆奎屯的合影——幸福的一家人。紅柯在文中說,為了照相,妻子一定要他收拾一下,修剪了胡子,收拾后還是半胡半漢的模樣。
2001年,我又組來紅柯的散文《黃金草原》以及紅柯與李敬澤的對話——《神性之大美》。這篇對話中紅柯一一回答著李敬澤提出的關于他的小說是否表現出對這個世界缺乏信心、關于文學的浪漫話題、關于他筆下的新疆與真實的新疆等等。紅柯回答問話時說,這次對話,正值他對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做修改時期(當時這部長篇書名為《西部的騎手》),李敬澤的意見對他來說非常珍貴。紅柯還再次坦言,他幾乎本能地抗拒復雜的東西,這基本上是他的生活理念。中原文化,尤其是陜西,一個莊稼漢都充滿帝王的韜略,每根毛發都在算計中。而他總是用史書和實例不斷地強化他的單純化世界觀。李敬澤禁不住直言:“我覺得你有一種危險,你是草原上的馬,而不是草原上的狼,不夠狠,這無關善惡,而是說生命意志中絕對有這種東西,非常狂暴的一面。你的危險是走不到這一面,深入不下去,總在太陽底下,不能進入黑夜。”這些話看似是針對紅柯創作問題的提醒,但是,又怎能不是針對生活中的紅柯生發的擔憂呢?
與紅柯這么多年的交往與交流,再看到這些文字,紅柯的形象便清晰地站立在眼前:紅柯是個極單純的作家。不像有些人坐在桌前寫作時是作家,離開桌子就不是作家,總是會受世俗的紛擾影響而分心。紅柯則不會,他視文學為生命,而不是當作敲門磚。他投入創作,既不為名也不為利,更不是為當官。文學創作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2002年的冬天,接到紅柯的電話,他向我打聽西北大學文學院的情況,說這里有意調他來工作。我極為興奮,因為西大是我母校,我自然很希望他能去的。便極力向他講西北大學的好。紅柯聽了,說他會認真考慮的。后來知道,他選擇了陜西師大文學院。我心里很有些遺憾。再見面時,還惹得紅柯向我解釋一番。
進入2006年之后,我不再負責《延河》版面工作,與紅柯在文稿上的交往漸少,2008年到2010年期間,我又到陜北的米脂縣掛職三年,與陜西文學圈漸行漸遠,見到紅柯的機會也很少了。不過,他的情況從朋友處,或是看到他一部部長篇著作的問世,還是知道一些的。忙于教學又忙于創作的紅柯,在人人都有手機的年代,他竟然像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他沒有手機。要找到他只能通過家中座機,而接電話的人則常常是他的妻子。知道他這些情況的朋友們都說,如此有毅力抗拒外界干擾的紅柯,是最作家的人,這就是他的成功之本。
紅柯也是個不善交際的人,他只對文學感興趣,對處理人與人的關系,以及其他方面,既不感興趣也不擅長應對。不過紅柯的性情卻是極為隨和,低調的,且很有些書生氣的。平時不太進入熱鬧之中,和誰誰誰的關系卻都是好的。
2013年12月6日,陜西省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培訓,我和紅柯在陜西行政學院相遇,他曾經的一頭烏黑的卷發稀少了,剩下的也幾乎是灰白發。中午吃飯,紅柯狼吞虎咽吃完,說是要趕回學校上課。“課比天大”,他說不能耽擱了。第二天,遵守紀律的紅柯再次來到培訓教室,還給我帶來他新出版的長篇《喀拉布風暴》,并希望我也要送他一本我剛出版的《平凡世界里的路遙》,我答應了。但因為兩天的培訓已結束,心里想來日方長,總是有機會送給他的。
這次見面的半個月之后,12月23日,新疆自治區“四個一批人才”一行來陜做調研,與陜西文藝界的“四個一批人才”座談,我與紅柯在陜西省委黨校又不約而遇。更讓我和紅柯高興的是,新疆作家協會主席作家董立勃就在新疆團隊中。我與董立勃是魯迅文學院主編班的同學,紅柯則是新疆作家引以為傲的老朋友。是故,三人見面十分歡喜。座談會后,紅柯執意由他請我倆到老孫家泡饃館餐敘。我們跟隨紅柯一路聊天,從省委黨校步行到老孫家泡饃館的小寨分店。那天,偌大的餐館,冷冷清清只有兩桌客人,服務員扎堆聊大天,點菜,上菜、添酒都要吆喝著才能得到服務。紅柯很是不好意思,他說之前他來過一次,生意還是蠻火的。其實,就像那次與李敬澤一起餐敘一樣,朋友聚會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聊得開心。
那時,我剛剛從省作協調到陜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工作。因為轉行,心里沒著沒落的,他們倆自然少不了在祝賀我工作改動的同時,給予我許多安慰。餐敘快結束時,我趁他倆聊興正酣,悄悄地來到收銀臺付款,紅柯竟發現了,一路追來。他急火火又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這頓飯本應由他來付的,只是他事先沒有準備,帶的錢不夠。不過他說酒錢一定要由他來付。我不聽他的,我說干嘛搞得這么復雜?但是書生氣十足的紅柯,此刻卻一副要與我急的架勢,強硬地將有零有整的鈔票塞到我手里。
那次餐敘后,終于有了手機的紅柯,與我們彼此加了微信,那之后,我經常在第二天收看到微信名為“紅柯兀立荒原的樹”在深夜或是凌晨為我的微信文章點贊,再見面時,我笑著稱紅柯為“點贊哥”。至今,這個微信名還保留在我的通訊錄里,我多么希望,紅柯繼續做“點贊哥”,經常給我鼓勵和驚喜哦!
2016年4月,我被省社科院安排,參加由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承擔的,陜西省“領導干部文化修養與能力提升”專題課程培訓。4月19日星期二下午,開班培訓的第一講,便是由紅柯授課。見到課堂上端坐著的我,紅柯十分詫異。紅柯對在座的學員說,他講授的題目是:文學與人生。其實讓張艷茜老師來講也很合適。紅柯還說,我的所有作品都是期刊發表的。期刊編輯為人做嫁衣,他們有文學期待、文學感覺和文學理想,作家走紅與編輯有很大的關系,有些稿子是編輯修改出來的。
我聽了,很是感激,善良的紅柯,用他的方式表達著作家對編輯的理解與支持。
那天,我領略了紅柯激情澎湃的上課方式,并為他拍下了上課的照片。高校講臺上,很少能遇上一位知識淵博、作品等身又成績斐然的作家老師授課,對于陜師大文學院學生來說,他們真應該感到幸運。
生活中,我們會難以理解馬的睡眠,因為我們見到的馬,一生就那樣日夜站立著。的確,馬是沒有完整睡時的,一閉眼就算一覺。不到最后的時刻,馬不會將自己尊貴高大的身軀匍倒在地,倒下時即意味著它長眠的開始。紅柯生肖是屬虎的,但他更像是一匹草原上的駿馬,有著明確的目標,心無旁騖,“一生只干一件事”,永遠不知疲倦地奔跑在廣袤而遼闊的文學世界里。只是,紅柯這匹馬竟然會突然倒下,他實在是倒下得太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