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勤
時下有些人士盡力渲染魯迅的仇、魯迅的恨,大談魯迅的心胸如何狹窄。某文士摘取魯迅遺囑的片言只語,拋出“仇恨哲學”幾個字,想把魯迅裝進他煞費苦心編織的黑色網兜中。
魯迅是有大恨,但更有大愛。能恨,才能愛。一個人凡事不動感情,沒有是非善惡,一味點頭打哈哈,恨自然是沒有了,但因為麻木不仁,愛恐怕也無從談起。不少人只關注魯迅的金剛怒目,卻忽視了他的菩薩低眉。魯迅生命旅程中一件又一件真切的事實,不知為什么許多人好像并不知曉。
俄羅斯盲詩人愛羅先珂孤苦無依,四處漂泊,后來到中國。魯迅與他素不相識,知道了對方的處境,很同情,讓他住到了家里。不是一天兩天,是很長一段時間。別說外人,即使是親人,做客久了,也會叫主家不自在,不耐煩。愛羅先珂是詩人本色,率性而為,有點缺心眼。住在別人家里也就罷了,還拿了一把破吉他,每天咚咚敲,不怕吵著主人。后來他又去弄來一些小鴨子養著,那真叫一個熱鬧了。魯迅毫不介懷,對他一直體貼關懷,殷勤周到。魯迅的短篇小說《鴨的喜劇》寫下了那一段溫情的歲月,通篇真人、真事、真情。愛羅先珂著文批評中國傳統的戲劇表演男女不能同臺,只好用反串,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不合時代潮流。北大學生魏建功發表文章《不敢盲從》,在文章的標題和正文內容中突顯一個“盲”字,挖苦盲詩人的生理缺陷。魯迅看不過去了,義正辭嚴地告誡魏建功,你可以表達不同看法,但絕不可以拿一個可憐盲人的生理缺陷恣意嘲弄。
瞿秋白是共產黨的高級領導,當年國民黨政府通緝的要犯,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免得惹火燒身,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魯迅不顧個人安危,讓他帶著妻子三次在家避難,管吃管住,把寬敞的臥室讓給瞿秋白夫婦,自己和許廣平搬到另一間窄小的房間。瞿秋白夫婦一住就是幾個月,魯迅熱情相待。瞿秋白后來被捕、遇害,魯迅很悲痛,投入許多時間編訂和出版瞿秋白的文集《海上述林》,自掏腰包,親手選取紙張,設計書籍封面,操持整個出版流程。因為愛,他把自己的姿態和身段放得很低很低。
學生廖立峨家境貧寒,帶著妻子,在魯迅家住了三個半月,臨走時魯迅又送他不少物品。魯迅生活簡樸,幾件舊衣服一穿再穿,但他待人慷慨,幫助過許多境遇不好的人——送錢,送物品,送書,竭盡所能。他自己花錢,日記里有詳細記錄,唯獨給別人錢,他卻不記。魯迅一度迷戀佛教,在他的藏書中,佛教典籍齊全。魯迅立身行事,待人接物,多少受佛教的一些影響。佛教對布施有一套講究,叫“三輪體空”:沒有“施者”,不要把自己當施恩的人,免得產生自得的心理;沒有“受者”,不要把對方看作受恩的人,免得看輕對方,讓對方不安;沒有“施物”,錢財給了,立即忘掉,老惦記著給出去的錢財,意味著不情愿。善欲為人知,非真善。魯迅做好事,自己不張揚,要不是受助者和旁觀者事后說出來、寫出來,我們就無從得知了。
魯迅一生關懷青少年的成長,不遺余力。他覺得中國的未來只能寄希望于少年、青年。他以身作則,寫了名文《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極力呼吁父輩做自我犧牲,用行動變革現實,抵御邪惡,“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在文學界,年輕作者投稿,初試啼聲,往往不會有回音,各種報刊的版面多半讓名家占據了。魯迅深知這一點,不計麻煩,伸出熱情的手扶持新苗。他與友人辦雜志,身兼編輯,選用稿件奉行“名家稿件從嚴,無名作者稿件從寬”的原則。年輕人的稿件,只要內容充實、言之有物,即使文字表達有瑕疵,他也親自修改潤色,盡量采用。他還辦出版社,如朝花社、未名社等,為無名作者提供登臺亮相的機會。當年的文學青年蕭紅、蕭軍等人的成名小說,就是由魯迅編輯出版,走向圖書市場。他還為無名作者寫序,一方面鼓勵新人,增強他們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想借自己在文壇的名聲和地位推年輕人一把,讓他們更快為社會接受。郁達夫說:“魯迅的對于后進的提拔,可以說是無微不至。《語絲》發刊以后,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魯迅推薦的。他對于高長虹他們的一集團,對于沉鐘社的幾位,對于未名社的諸子,都一例地在為說項,就是對于沈從文氏,雖則已有人在孫伏園去后的《晨報副刊》上在替其吹噓了,他也時時提到,唯恐諸編輯埋沒了他。還有當時在北大念書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屬望的青年之一。”
其他一些有影響的刊物,魯迅沒有參與編輯,但他有人脈在,也是一次又一次推薦新手的稿子。他推薦稿子,不是寫封信打個招呼就了事。他先看稿子,花時間修改,覺得可行,親自裝封,掏郵資,代為郵寄。稿件如未被采用,他定要索回,交還作者。一來一往,沒少折騰。看起來是小事,但耗時、耗力,需要細心、耐心,更需要愛心。當年的徐詩荃、王志之等不少文青就是見證人。文壇學壇袞袞諸公,又有幾個人愿意這么做呢?
他日夜操勞,整理輯校古籍,出版了《古小說鉤沉》、《小說舊聞鈔》、《唐傳奇集》、《嵇康集》等。他說,這些事由老年人來做最好,可以為后來的青年省去很多精力。整理古籍,他心里惦記的還是青年人,而非只是個人的興趣。
他關心中國的青年木刻家,給他們贈送木刻書籍;與他們聚會,討論木刻藝術;想方設法出版他們的作品,并寫文章評點、介紹。在他苦心幫助下,一批青年木刻家脫穎而出。
與年輕人交往,他時時顧及對方的感受。柔石一次去魯迅家做客,魯迅那幾天雜事多,有點疲憊,接待柔石,話說得少,顯得不是很熱情。事后,他覺得可能傷了柔石的自尊心,急忙寫信解釋。
對于兒童,魯迅更是苦心呵護。他抨擊對兒童奴化式的教育。他慨嘆中國傳統家庭把兒童壓得服服帖帖,奴氣十足。他觀察當時旅居上海的外國兒童,一個個活潑、開朗,氣宇軒昂,擺弄各種玩具,又是槍炮,又是裝甲車,或堆沙成塔,或手舞足蹈,而中國的兒童卻畏畏縮縮,躲在父母的背后,穿著斯文之極的長衫。
他覺得年少無知犯點錯誤,沒什么大不了。“即使是天才,在生下來的第一聲啼哭,也和平常兒童一樣,絕不會是一首好詩”。劉半農是他的好朋友,可是有一天他與劉半農徹底鬧翻了。無關私情,無關個人得失:劉半農改學生考卷,發現了幾個錯別字,便寫文章嘲笑。或許劉半農原本沒什么惡意,但魯迅覺得成年人挖苦少年很不應該。護犢心切,他不顧情面,寫文章犀利責問劉半農,你一個成年人,“飯比人家多吃了一萬來碗”,多識幾個字,又有什么值得驕傲呢?“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為自己不認識的一個少年,不惜與老友撕破臉,恐怕只有魯迅會這么干。
傳統中國,婦女一直是弱勢群體,受盡壓迫和欺凌。魯迅深切關懷婦女的境遇和命運。他寫了不少作品,披露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摧殘,探索女性解放的道路。在《我之節烈觀》中,他用犀利的筆觸把中國男權社會的虛偽和冷酷揭露得體無完膚。他說,“節”和“烈”原本形容男人:不投降,不做異族的官,忠于本民族,是節士;面對強敵,反抗到底,殺身成仁,就是烈士。后來“節”和“烈”移到女人身上,有了所謂的“節婦”、“烈婦”。丈夫死了,守活寡,不碰別的男人,是節婦;被男人侵犯,一死了之,是烈婦。男人三妻四妾,還可以嫖娼宿妓,自己做不到的卻硬要女人遵守。更令人不解的是,男人犯的錯誤,卻要女人承擔后果。女人被男人奪去了貞操,該死的卻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他舉了更極端的一個例子。一個女子逛廟會,路上胳膊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回到家,立馬把那條胳膊剁掉,守住了節操。魯迅沉痛地說,一代又一代的婦女就這樣做了無謂的犧牲品。
魯迅的小說《祝福》書寫了祥林嫂悲慘的一生。一個柔弱女子死了丈夫,就因為改嫁,被人指指戳戳,遭盡了白眼。她自己也背上了沉重的道德包袱,低聲下氣,忍辱茍活,到寺廟捐門檻贖罪。煎心日日,焦首朝朝,她不但害怕活著的人們,還擔心死后去往地獄。一個作家如果沒有菩薩心腸,沒有大愛,寫不出祥林嫂這樣的形象。
魯迅苦苦思索中國婦女的出路,寫下了雜文《娜拉走后怎樣》、《上海的少女》、《寡婦主義》和小說《傷逝》、《離婚》等名篇。他苦口婆心地反復念叨女性要解放,自我意識得覺醒,應當甩掉傳統的陳腐觀念,自愛,自尊。同時,還必須在經濟上能夠獨立。生活需求依傍男人,看男人臉色行事,女性就無法走出性別的牢籠。
魯迅怒斥儒家的禮教,但在日常生活中,他本人卻算得上儒家的道德楷模。
他對母親畢恭畢敬。每天下班回家,離家門口還有幾米遠,他親切地喊聲“娘”才進屋。母親替他選的媳婦朱安,他一點也不喜歡,仍然服從母命,與朱安結婚。平常他對母親的生活關心備至。他自己不愛鴛鴦蝴蝶派的作品,知道母親喜歡,特意買了張恨水的小說,一心一意想讓母親生活得快樂、充實。身在外地討生活,給母親寫信,他從不提揪心的事,只挑好事說,叫母親安心。他擔起了儒家的一個“孝”字。
作為兄長,他疼愛弟弟。為了讓周作人繼續在日本求學,他提前回國掙錢,成為家里的頂梁柱,贍養國內親人,資助周作人在日本的生活。在學業和創作方面,他不斷敦促周作人努力進取,克服怠惰。周作人一回國,他動用自己的人脈為他謀職位,發文章,出著作。他把自己辛勤編訂的《會稽群故書雜集》署在“周作人”名下,讓弟弟多點成果,謀個飯碗會容易一些。這事,魯迅沒有提,是周作人自己說出來的。后來,兄弟發生沖突,周作人重傷了魯迅,彼此分道揚鑣。周作人做了偽政權的文化官員,遭人詬病。周作人寫《五十自壽詩》自我解嘲,文化界痛罵他。魯迅在這種情況下仍盡力維持兄弟關系,以致晚年的周作人很感動,也有些愧疚,寫了大量回憶魯迅的文章。當美國記者問中國現代最優秀的隨筆作家有哪幾個時,魯迅不假思索,說出了“周作人”的名字。對另一個弟弟周建人,魯迅也是時時關愛。他擔起了儒家的一個“悌”字。
家里的女仆阿長是魯迅的奶媽,幼小的魯迅每天與她相伴,彼此感情深厚。魯迅敬重她,1926年用溫暖的筆調寫了散文《阿長與〈山海經〉》,紀念這位樸實的女性。
“師”在儒家那里享有特殊的地位,有“天地君親師”之說。魯迅尊敬自己的老師。章太炎晚年受到許多人攻擊,魯迅站出來,寫了《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高度評價自己的老師,說如果見到章先生,一定會“執弟子之禮甚恭”。日本的藤野先生,在魯迅留學時教他生理解剖學,認真負責,對中國學生沒有偏見。魯迅惦記他,終身不忘。他把藤野先生的照片掛在臥室墻上,說每次看到先生的目光,工作就有了動力。藤野先生只是盡教師的本分,沒有額外做什么,卻依然在魯迅內心占據了崇高的地位。魯迅擔起了儒家的一個“敬”字。
兒子周海嬰出生,魯迅疼愛有加,盡心盡力當好父親。他說:“己生須己養,荷擔出門去。”有了兒子,必須自己撫養,出門好好干活,多掙點錢。周海嬰幼時頑皮,魯迅時常趴在地上做牛狀,讓他騎在身上。他寫詩調侃自己:“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兩句詩中的第二句,原本并無深意,寫的就是魯迅和兒子生活中的場景和父子情。后來人們有意誤讀,賦予詩句別的內涵,那是另一個話題,這里不作討論。魯迅愛惜書,書總是整齊有序地被擺放在書架上。小兒周海嬰為了翻看書里的插畫,把許多書從架子上抽下來,常常堆滿一桌一地,有的弄臟,有的弄破,魯迅并沒有生氣。周海嬰一點也不怕他,有一次天真地問:爸爸,你什么時候死?你死了書就全歸我了。一些革命作家罵魯迅溺愛兒子,忘記了社會責任,要他把心思轉移到思想文化的創造和建設上來。魯迅不以為然,寫詩反駁:“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如果說對于母親,他是地地道道的孝子,那么對于兒子周海嬰,他則是不折不扣的慈父了。他擔起了儒家的一個“慈”字。
評說魏晉名士,魯迅提出了有趣的看法。他說,阮籍、嵇康等人激烈抨擊禮教,言語驚世駭俗,其實在生活中最尊奉禮教。這話又何嘗不是魯迅自己的寫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