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茶詩：白居易與李宣的友情

楊多杰

故情周匝向交親，新茗分張及病身。

紅紙一封書后信，綠芽十片火前春。

湯添勺水煎魚眼，末下刀圭攪麴塵。

不寄他人先寄我，應緣我是別茶人。

—〔唐〕白居易《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

有一年，我在首都圖書館做茶文化講座，到場的聽眾以中老年朋友居多。講座開始前，我問大家平時都喝什么茶。一位老大爺特別爽快地回答：“人家送我什么茶，我就喝什么茶。”此話一出，全場掌聲一片。大家鼓掌，贊的是老大爺的憨直。這的確是一句大實話。

順著老大爺的回答，我接著問：“那么多送來的茶葉，您一般愛喝哪種呢？”老大爺一臉認真地答道：“這事兒我一向都聽我老伴兒的意見。”我以為她老伴兒懂茶，忙接話說：“想必您愛人是行家呀。”老大爺一聽就樂了：“嗨，她哪懂啊。”“不懂干嘛聽她的？”我追問。“她負責告訴我，哪個茶快過期了，要趕緊喝。”全場大笑。

人情往來，送茶葉是司空見慣的事，大多數人家里都會堆著大大小小的茶葉禮盒，茶的品種也不一樣。其實，中國古人喝茶大多也不是自己買，而是靠人送。在歷代茶詩中，專有一種“答謝題材”。朋友從遠道寄來好茶，詩人收到后趕緊作詩一首，以示感謝。這樣謝人送茶的詩，數量非常多。隨手舉例如下：李白《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白居易《蕭員外寄新蜀茶》、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柳宗元《巽上人以竹間自采新茶見贈酬之以詩》、薛能《謝劉相公寄茶》、蘇軾《馬子約送茶，作六言謝之》《和錢安道寄惠建茶》、黃庭堅《謝公擇舅分賜茶三首》《謝王炳之惠茶》。

茶好味佳，詩興大發;作詩一首，答謝好友。古人寫這種詩的心態，跟我們今天收到禮物后曬圖發朋友圈差不多。題目里一般還要提及送茶人的名字，這就相當于發朋友圈時要“@”一下當事人。雖然技術手段不同，但心情大體相同。

在這種“答謝類”茶詩中，白居易的《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堪稱經典。

我們還是從題目開始解讀。題目中提到的“李六郎中”，名叫李宣。《舊唐書·憲宗本紀》記載：“（元和十一年九月，）屯田郎中李宣為忠州刺史。”忠州，就是今天重慶市的忠縣。由此可以推斷，李宣是在忠州刺史任上給白居易寄來了當地特產蜀茶。

根據《白居易詩集校注》的說法，這首詩作于唐元和十二年（817）。對照前后時間，我們又有了新的發現。李宣是在元和十一年下半年才調任西南忠州的，而詩人于次年就收到了“新蜀茶”。換句話說，李宣上任后不久就給白居易寄了新茶。更何況此時的白居易正在被貶后的江州司馬任上，整日郁郁不歡。接到好友遠道寄來的蜀茶，心情自然格外高興。了解了這首詩的背景，才更利于我們理解詩的內容。

接下來，我們來讀正文。

詩的前兩句，是作者“拆快遞”時的心情。周匝，可以解釋為周到、周全。不僅寄來了禮物，還是白居易所喜歡的茶。李六郎中的用心，對得起詩人“故情周匝向交親”一句了。“新茗”本就珍貴，還能想著“分張”給我，真是夠交情。

三、四兩句，是“快遞拆開”后的心情。白居易有福，收到的雖是禮品茶，但卻絕非俗品。首先，李忠寄來的茶，產地不一般。《蔡寬夫詩話》中記載：“唐以前茶，惟貴蜀中所產。……唐茶品雖多，亦以蜀茶為重。”今天，四川茶區雖較重要，但已不再獨領風騷。然而在唐代，提起“蜀茶”二字，那幾乎就是好茶的代名詞了。這在唐代眾多茶詩中都有體現。

不僅產地正，而且還是春茶。晚唐詩僧齊己《詠茶十二韻》中，就有“甘傳天下口，貴占火前名”一句。這里的“火前”，說的是寒食節之前。寒食節與清明節相近，因此“火前春”就代指“明前茶”。白居易詩中“綠芽十片火前春”之句，正與題目“寄新蜀茶”遙相呼應。

既是蜀地正產區，又是明前茶，李六郎中這個禮品茶真是一點不糊弄。

五、六兩句，講的是詩人品茶的感受。白居易收到這樣的好茶，自然要認真對待。“湯添勺水煎魚眼”一句，看出了詩人雖是拖著一副“病身”，但連燒水環節也絲毫不馬虎。“刀圭”本不是茶器，而是取藥之物，但為了取茶量恰當，也借它來量取碾好的茶末了。

白居易在江州，李宣在忠州，遠隔千山萬水，此時卻似乎在隔空對話。唐代沒有快遞業務，想必李宣拿到這款“新蜀茶”，再托人將它送到江州，自是要費一番周折。白居易知是好茶，更要認真品飲，如此才不辜負好朋友的一番苦心。

末尾兩句，像是白居易煎茶時的喃喃自語：李兄呀李兄，你又遇到好茶了。為什么不寄給他人，偏偏先寄給我呢？不是我官位高，也不是我名聲大，而是因為我與李兄你一樣，都是懂茶愛茶的“別茶人”啊。所以這首詩中的“別茶人”，看似是一位，其實是兩位：一位是收茶人，白老先生;一位是送茶人，李六郎中。以蜀茶作為禮物，將老友間的深厚情宜展現得淋漓盡致。

的確，茶葉是生活中老少咸宜的禮品。送長輩、送平輩、送男士、送女士，都合適，既不顯得庸俗，也不顯得張揚。當年的老茶罐上經常有“家居旅行必需，饋親贈友適宜”的宣傳語。很明顯，“家居旅行”與“饋親贈友”用的是一樣的茶。換句話說，“家居旅行”時感覺不錯，不妨再買點“饋親贈友”。不能不說，這還真是秉承著白居易與李六郎中的遺風呢！

還要指出的是，這首詩中有一句“新茗分張及病身”，實為饋贈茶禮的準則。“分張”一詞，是本句的重點，可解釋為，李六郎中將自己認同的好茶，分出來一部分贈給白居易。

將自己心愛的茶送人，這叫分享;將自己不愛的茶送人，這叫敷衍;至于將自己沒喝過的茶拿來送人，那只能叫“勇敢”了。

習茶，需要用心。送茶，更應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