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北宋“尚意”書風的形成,既有對歷史的繼承,又有時代的創新。禪宗的興盛與流布是“尚意”書風形成的思想基礎,制度的革新與觀念的變動是“尚意”書風形成的社會環境基礎,唐代的“尚法”是“尚意”書風形成的歷史基礎,書家自身的追求是“尚意”書風形成的人才基礎?!吧幸狻睍L既是新時代的新氣象,也是宋人品格的折射。
關鍵詞:“尚意”書風;禪宗;制度;唐“尚法”
清代書家梁巘《評書帖》云:“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盵1]一代一字,言簡意賅,恰當而又真實地反映了每個朝代書法的風格與藝術特點。宋代是我國書法風格發生較大變革的時代,禪宗盛行,制度革新,以及消除夜禁所帶來的生活方式的空前變革均給予時人以極大的思想沖擊。在書法藝術領域,“尚意”之書風逐步盛行并成為宋人書法思想的精神內核。所謂“尚意”,究其實質是遠離唐代的“尚法”,服從于主體情志性靈的表現,盡力發揮自己的主觀意趣,書法形式也日益崇尚自由化與個性化。目前,學界已從諸方面展開了北宋“尚意”書風的分析,但尚存研究空間,故書此文,芻蕘之言,方家是正。
1 北宋禪宗與“尚意”書風的形成
北宋社會中禪宗的廣泛傳播為“尚意”書風的形成打下了思想基礎。禪宗是佛教支派之一,對我國藝術的影響非常深遠。王德軍曾就此問題做過討論,他指出:“自中唐以后,佛教禪宗非常流行。晚唐五代至兩宋,更是禪宗熾盛時期,社會各界,尤其是文人士大夫更是趨之若鶩?!庇盅裕骸岸U宗非理性、講直覺體驗的思維方式,無疑給藝術家洞開了廣闊的天地。禪家見性而忘情,書家得意而忘形;禪家我心即佛,書家字就是我。藝術思維中的感覺靈感,往往飄忽不定,正與禪宗的妙悟相通?!盵2]可謂切中肯綮,從深層次上道破了禪宗興盛對于藝術領域的影響。
在書法藝術方面,禪宗與書法的結合為傳統的書法藝術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書家們也找到了新的創意點和立足點。北宋“宋四家”蘇軾、黃庭堅、米芾、蔡襄都與禪師來往甚密,并親自禮佛參禪,禪宗也在悄然間影響了他們的書法藝術。例如,蘇軾“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3]的千古名言,黃庭堅“字中有筆,如禪家字中有眼”[4]的頓悟,米芾“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5]的瀟灑,均與禪宗及其學說息息相通。
2 北宋制度與“尚意”書風的形成
北宋“興文教,抑武事”的國策及消除“夜禁”的制度成就了宋朝文人士大夫觀念的釋放,為“尚意”書風的形成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社會環境基礎。
首先,在“重文抑武”的社會背景下,士大夫甚至基層百姓的文化學習熱情得以激發,十年寒窗,一朝中舉,成為學子們的人生訴求并深入社會肌理之中。從太祖時始,國家就很重視教育,興修書院,建立藏書閣。太宗時,篆刻《淳化閣帖》,更加促進了文人士大夫的學習激情,文化素質和藝術修養日漸提升。相對寬松的制度環境與濃郁的文化學習環境,促成了士大夫更加開放的思想格局以及日趨個性化、自由化的創作理念的萌生。
其次,唐后期出現的沖破“夜禁”的新的城市氣息終于在北宋上升為國家制度,傳統的坊市制度被徹底拋棄,工商業經濟得到極大的發展,城市的夜晚也從悄無聲息變得喧囂不已,官吏士紳、販夫走卒馳騁于城市的白天與深夜,宋人的思想和性格得到了較大的釋放,變得張揚。正如《清明上河圖》所呈現的一樣,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文人士大夫徜徉其中,流連忘返。北宋被一些學者視為中國近世之端,是有其依據的。這種思想作用到書法上使文人士大夫能夠得到充分的自由,找到靈感,于是逐漸形成了宋人在書法上獨特的風格,即“尚意”思想的形成。
3 唐“尚法”與北宋“尚意”書風的形成
唐代書法的“尚法”旨趣為“尚意”書風的形成提供了歷史基礎。唐“尚法”,因取士制度中的“身”“言”“書”“判”四條,書法為其一。為了考取功名,舉子們必須在書法上下一番功夫且往往會主動迎合當時朝廷的需要,使得唐朝在書法上形成了一定的理法,即規律。這種“尚法”主要體現在楷書上,尤以盛唐顏真卿為代表。顏真卿書法體現出的是中正的儒學精神,具有理性的法則,以法為尚,以法為美,以法為準。正因如此,楷書在唐代發展到了極致。
宋代時,士大夫們很難在楷書上有所突破,繼而轉向了能夠抒情達意、表達自身意愿的行書,形式上反而形成了對唐法的解構,并在一定程度上回溯至晉代書法。譬如,蘇軾作于黃州的楷書作品《前赤壁賦》,與以往風格不一。董其昌對此評價曰:“東坡先生此賦,楚騷之一變;此書,《蘭亭》之一變也。宋人文字具以其為極則?!盵6]《蘭亭》為東晉王羲之所書,其中“之”字無一相同,董其昌認為蘇軾正是反叛傳統法度,轉向“信手”“臆造”的轉折點。此后,蘇軾便成為宋“尚意”的代表書家。“宋四家”蘇、黃、米、蔡,無論是各人的遭遇還是個性的表達,均在書法上對唐法做出反叛,形成自己的“尚意”書風。
4 書家自身追求與北宋“尚意”書風的形成
北宋書家個人情趣的發揮為“尚意”書風的形成提供了人才基礎。蘇軾“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反對做作,崇尚率真的書法創作理念,是宋代“尚意”書風的中流砥柱。黃庭堅是蘇軾的得意門生,繼承和創新了蘇軾的書法觀,強調無法之法,把“韻”作為書法的“眼”。米芾深受蘇、黃的影響,提出“學書需得趣”[7]的觀點,而米芾本身的個性也推動了其書法成就。王德軍將文人們的這一追求視為“文人化書風”,頗值得肯定。
北宋時期,書家們個人對“尚意”的追求被視為“娛心”之事。例如,時人歐陽修就把學書視為“寓意”“樂心”[8]之事。蘇軾亦云:“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盵9]直到明代,董其昌仍有此念:“宋人書取意,自以其意為書,非能有古意?!盵10]也就是說,“自以其意為書”便是表現個人意趣??梢?,“尚意”的書法被認為是一種悅人、樂心的事物,可以于此寄托感情而不為它物所累,這也可視為宋“尚意”在心理層面的成因。
值得一提的是,“尚意”書風的形成間接影響到了北宋諸帝的書法,轉而又在諸帝的推動下影響了社會上“尚意”書風的傳播。北宋在政治制度上多承唐制,尤其在選官制度上,“書”仍是士大夫走上仕途的重要途徑。《宋史·選舉志》載:“初,禮部貢舉,設進士,《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科、皆秋取解,冬集禮部,春考試。合格及第者,列名放榜于尚書省?!盵11]宋初尚未設置專門的學校,僅有的國子監也是官宦子弟,人數很少,考生主要來自州縣貢舉。每年秋季,各州率先考試,合格考生送至禮部,稱“取解試”。翌年春天,禮部組織考試,稱“禮部試”,又稱“省試”。省試內容基本同于唐代,進士重詩賦,其他科則重帖經、墨義。而“墨義”既為士子筆答經義,自然涉及對書法的考量。如果在書法上得到皇帝的肯定,科舉的成功率不難想見。加之北宋諸帝對于書法的酷愛,舉子們無不在書法上展現個性,標新立異,客觀上推動了“尚意”書風的蔓延。以英宗朝為例,史載:“英宗皇帝最喜書,儒臣王廣淵以書得侍從。”[12]王廣淵因善書得到皇帝垂青,其書法自然會受到社會之推崇。黃庭堅曾稱:“王才叔兄弟皆喜作大字,魁梧臃腫,以筆力豪健為主。當治平之元,才叔字價千金,蔡君謨書不值一錢。”[13]再以神宗朝為例,史載:“神宗皇帝喜徐浩書,熙寧元年間天下化之?!盵14]此語正說明了皇帝對于書風傳播的巨大影響。很遺憾,我們無緣得見英宗和神宗的書法,但是哲宗《司馬公道碑篆額》中的篆書極其端謹,其后面的楷書類于“顏體”,但結體鏗鏘有力,明顯受到當時“尚意”書風的影響。
總之,如王德軍所言,宋代的“尚意”書風“講求筆墨情趣,表現人格學問,使書法成為自由揮寫的人生一樂,成為抒寫情志性靈的純粹藝術”。[1]新的時代氣息及宋人灑脫空靈的性格為宋代書風注入了新的意境和韻味,終使宋代成為我國書法史上又一個發展的高峰,放出璀璨奪目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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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秀敏(1984—),女,研究生,教師,主要從事書法史與篆刻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