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論語·子路》中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楊伯峻先生的譯文是:“君子用自己的正確意見來糾正別人的錯誤意見,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處,卻不肯盲從附和。小人只是盲從附和,卻不肯表示自己的不同意見。”這個譯文很好,引人深思。
“和”不是“同”。“同”,楊先生譯為“隨聲附和”,真好。“同”不是真心認同,覺得你講得有道理。“同”是“隨聲附和”,也就是敷衍,心底不一定真就認同。在我們的成語和俚語里,和“同”這個意思相近的,譬如“見風使舵”,譬如“墻頭草”,譬如“八面玲瓏”,譬如“口是心非”等等。“同”不是一個求真的態度,“同”只是一個敷衍的態度。表面上認同你,心底如何,那是我的秘密,與你無關。有的時候,對你的觀點,心底明顯是有抵觸的,但表面上還是一團和氣,“同”。這表面的一團和氣,不是求真的態度,是敷衍,是礙于你的面子,或者礙于你的權力,或者僅僅只是,你比我年尊。
“和”則不同。“和”是一個求真的態度,“和”是堅持真理。楊先生解釋“和”,強調“糾錯”。“糾錯”就要發生摩擦,有摩擦就有矛盾,怎么能算“和”?楊先生解釋說,“糾錯”,一方面是不回避矛盾,一方面是不把矛盾擴大,使一切都做到恰到好處。那怎樣才算做到恰到好處?我的理解,其實就是“對事不對人”,不貶抑對方人格和尊嚴,只是討論問題。
按照楊先生的解釋,“和”就是用正確的取代錯誤的,同時在取代的過程中不激化矛盾,和風細雨,對事不對人,尊重對方人格;“同”就是一團和氣,敷衍,隨聲附和。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說君子要有求真的人格,不要和稀泥。“小人同而不和”,是專門和稀泥,沒有自己的立場。孔子很反對和稀泥沒有立場的小人,他說:“鄉愿,德之賊也。”罵得是很厲害的。
“和”強調用正確的觀點糾正錯誤的觀點,我感覺其前提是,允許錯誤觀點的存在。其實正確和錯誤,有時不是絕對的。看似錯誤的觀點里,也是有合理的成分的。所以,允許錯誤觀點的存在,是“和”的前提和基礎。如果認為自己一貫正確,或者說,我有權,我說的就是真理,這就不是“和”,這就不是一個以理服人的態度,就是用強權來求同。用強權求同,這“同”,又有多大價值?
這樣看來,“和”是不同觀點的碰撞,在碰撞中,把好的留下來,把壞的篩掉。這就是“八音克諧”的“和”了。我們看孔子讓弟子言志,他雖然說“吾與點也”,似乎曾皙的理想就是他心目中的標準答案,但其實不是的。當曾皙問老師:“子路、冉有、公西華三人說的如何?”孔子回答說:“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孔子說自己贊同曾皙,但又言明這只是他自己的喜好,不能就因此否定其他三個弟子的志向,所以說:“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這里,就體現出孔子的寬容精神。而寬容精神,我感覺正是“和”的本質內涵。
“和”是允許不同觀點的存在,允許爭論,允許暢所欲言,就像“百家爭鳴”。好處是真理愈辯愈明,如此社會思想空前活躍,社會就有活力,有生氣。“和”體現出一種寬容,就是允許異見的存在。孔子強調“和”,就是要強調糾正別人觀點可以,但要允許異見,并尊重對方人格。
如今的社會,求真務實的社會風氣急需加強,礙于情面,懾于權威,隨聲附和的風氣依舊存在,因此,重溫孔子的“和而不同”的思想,有很大的現實意義。這“和而不同”的偉大思想,如果用社會學家費孝通的話說,那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