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力
基于規則的秩序(ruled-based order)是歐美以及若干周邊國家“說道”中國時喜歡使用的一個辭藻,這一趨勢越來越明顯。那么,力推這一概念的美國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
國際政治學的研究表明,國際社會處于“無政府有秩序”狀態。也就是說,與國內社會相比,國際社會不存在統一的政府,但大多數情況下仍處于有序狀態。
但是,支撐國際秩序的基礎是變動的。大致上,從《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世界上大部分地區屬于“基于權力的秩序”(power-based order),主導國際秩序的歐洲列強以國家實力為依托,以戰爭與和約為手段,確定各自在全球的勢力范圍。實力對比的變化是大國戰爭發生的主因。
二戰后的國際秩序轉為基于規則的秩序。這與美國有重大關系:基于超強的綜合實力,美國把全世界都看作自己的“勢力范圍”,因此轉而推行“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在其他大國的支持下,協調建立了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稅與貿易總協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全球性政治、金融、貿易、文化秩序。
二戰后美國大力倡導自由貿易并將之當作關貿總協定的靈魂,是基于幾個方面的原因:有利于美國主導建立的規則擴大影響;在工業品方面具有比較優勢,有利于服務業特別是金融業的全球擴張;可以占領道義制高點,凸顯美國的領導責任。事實上,為了扶持盟友,美國還忍受了歐洲、日本、韓國、臺灣等國家與地區的單邊貿易歧視。這是美國整體稅率較低的首要原因。作為回報,加上占領美國大市場的需要,這些國家與地區通常以較低價格向美國出口商品。
隨著國家數量的大幅度增加、發展中國家實力的壯大,加上來自一些大國的競爭,美國對一些國際規則的影響力下降。與之相隨的是美國對一些國際組織的興趣下降,愈發不愿意履行一些國際義務、愈發斤斤計較,直至“退群”。因此出現了拖欠聯合國會費、要求盟友增加軍費開支等“癥候”。
對于明顯不利于自己的國際制度,美國的態度很明確:或者退出(典型如《巴黎氣候協定》),或者不參加并另外簽訂雙邊協議(典型如國際刑事法院);不參加但默認并做有利于自己的解讀,典型如《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先要求特殊待遇不成則退出,典型如國際法院;對于影響力被邊緣化的組織,也來個一退了之,典型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與聯合國人權理事會。
歷史地看,美國對國際秩序始終奉“實用主義”為圭臬,濫觴于華盛頓的孤立主義、盛行大半個世紀的門羅主義、威爾遜的“十四點建議”、羅斯福的“四大自由”,都是如此。
特朗普對“世界領導權”、價值觀議題興趣不大,他的“美國優先”政策,不過是以不加掩飾的方式回歸實用主義傳統,旨在補償本國的“全球化受害者”,并限制強大的競爭對手,為此選擇性使用不同的政策工具箱:在傳統制造業等領域,他強調“公平貿易”;在美國有優勢的行業(如金融業與高端制造業)依然強調“自由貿易”而閉口不談“公平貿易”;對于通過“自由競爭”“公平競爭”也不能取勝的行業,則毫不猶豫地動用政治與法律手段扶持美國企業、打壓對手國企業。迫使美國制造業回歸、鼓勵其他國家制造業投資美國、打壓華為公司都是在這種背景下出臺的政策。
這方面特朗普之前的總統也有先例:對日本的打壓除了1985年的“廣場協議”外,還有1991年的汽車對美出口“自愿配額”制;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時指責馬來西亞政府采取資本管制與扶持企業政策,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時則以“大而不能倒”為由,坦然注資華爾街與汽車業。對國際事務與國內事務采取雙重標準,是美國的一大特色,兩黨總統均如此。這對于強調“國際規則”的超級大國,有點諷刺意味。
總之,國際規則是非中性的,現行“基于規則的秩序”的主導者是來自基督教文明的歐美國家特別是美國,來自其他文明的國家只是參與者與接受者。這是“威斯特伐利亞道統”的繼續,主要體現的是基督教文明國家的價值觀,有利于這類國家“吃肉”,但也在適當兼顧了來自其他文明國家的價值觀,這些國家參加這些規則后也能“喝湯”。因此這個秩序能持續幾十年。
現在,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已經成為全球經濟增量的主要貢獻者,他們已經不滿足于“喝湯”,也要求“吃肉”。這無疑具有正當性。那么,現有的“基于規則的秩序”能適應這種變化么?下文將論證:這個秩序將走向分化,以滿足世界上多種文明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