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散步

何立偉

老郭搬的新居，不算大樓盤，但前前后后也有七八棟，住的約有一千來戶人家。綠化不錯，花木掩映，早上聽得見鳥唱。很靜好，但也很寂寞，因為小環境里基本上沒有什么熟悉的人。包括種的那些花花草草，老郭也叫不出名字來。

樓盤的開發商是老郭的一位發小，姓聞。聞發小不大愛說話，他們長大后來往也不多，只曉得發小在外頭做生意，先是做電腦整機，后來開廣告公司，再后來不曉得如何一來就做起了房地產開發，是屬于悶聲發財的那一種人。老郭買這個樓盤，當然發小是打了折的。戶型也是發小幫他挑的，坐北朝南。老郭說這就要感謝唻。發小說，小意思，小意思。

老郭搬家的那年春節，初八一早，聞發小給他打來電話，邀他在樓盤的會所吃中飯。他很高興，穿了件新衣服，進到包房一看，除了聞發小，還有另外兩位也是發小，他們當年都是市干二幼兒園的，是穿開襠褲俗話說卵把子拖灰的朋友。都好多年未見面了，此番見了，自是親切熱鬧，互相在對方的肩窩子上捶來捶去，站著說話半天不落座。有位姓趙的發小還在樓盤里開了一間攝影工作室，專門搭了影棚，拍商業廣告。老郭說我怎么沒見到過你呵？我每天都在花園里散步的。趙發小說，我也沒有見到過你呵！我有時候也散步。還有一位發小姓劉，住在河西，以前在銀行工作，退休后在家里炒股，有本事，在熊市里也能掙到錢。早七八年，有一回也是發小們聚會，大家說，老劉，你炒股炒得好，也幫我們大家賺點錢噻。老劉說，好呵。于是大家就都拿出點閑錢，湊了百把萬，放到老劉手上。老劉笑著說，螢火蟲打燈籠，也好。我單獨立個賬號，這點錢，虧了，我墊上，賺了，大家按出資額分了。第二年也是過年的時候大家又聚，老趙就給大家連本帶利分了。不多不多，老劉說，市道不是太好，大家也就賺了個百分之三十幾。大家于是雀躍，輪流給老劉敬酒。又說，這錢不要退，明年繼續交給你。老劉說，市道不好，熊下來了，這一熊起碼要熊個三年，賺錢難，也怕失本，以后市道好了再說。然后，幾年過去，不知何解，大家也沒有再聚，自然也就沒有再說了。

聞發小很客氣，點了一桌貴得要死的海鮮，上了兩瓶拉菲。老郭說，到底當大老板的。老趙老劉也附和道，還是老聞混得有樣子。聞發小笑得謙虛，說，莫講廢話啰。又說，我還通知了老李、老張、老蔡、老吳他們幾個，都說有事來不得，要我代向來了的問好。如今碰個面不易得哦。不賞臉，真的不賞臉。

老趙說，你都邀不來，我們就更莫講。

老郭老劉說，那是，那是。

他們都不怎么能喝酒，四個人，兩瓶拉菲都沒喝得完。

但話還是說得蠻過癮。好久不見嘛，東拉西扯，天上地上，四海內外，古往今來。當然多的還是憶舊。上了把年紀，憶舊成了本能。一說才曉得，熟悉的人中，細細一數，走了十來個。數起數來蠻驚心。來來來，呷酒呷酒，莫講這號事，傷感！

碰杯的聲音，清脆，然而寂寥。

聞發小說，我們這個樓盤，其實還住了好幾個你們都認得的熟人。就舉了黃姓、徐姓、章姓、王姓等七八位。果然大家都認得。姓黃的當過財政局副局長。姓徐的業余籃球界有名的左撇子球王。姓章的當過面粉廠廠長，后來下海做空調生意，代理格力和美的。姓王的象棋下得好，在市里的比賽里得過第三名。都認得，都在一起玩過，“文革”中在街上搶傳單、撿彈殼，拾磚瓦砸過走資派家的窗玻璃，砸了就撒開腳丫子跑，快活地嘯叫。

老郭說，我何解一個都沒有在小區里碰到過呢，奇怪呵！

趙發小說，我也從來沒有碰到過，老聞不說，我都不曉得咧。

劉發小對聞發小說，都在你手上打過折吧？

聞發小說，那還用講，幾十年的朋友。

劉發小說，我沒在你這里買房子，有點后悔。你看你這樓盤，周邊的配套都起來了，幾多好。

趙發小說，明年會要通地鐵了咧。

劉發小說，后悔，后悔。

老郭說，你不曉得這地方是潛力股吧？

劉發小說，看走了眼。不過怎么說呢，我住的那個地方如今也蠻好。

飯局要散的時候，聞發小說，朋友還是老的好。以后我們每年還是要聚一聚，就在我這個會所里，我來做東。

大家說，要得，要得。

晚上，老郭下樓散步。樓宇里家家窗戶燈火通明，偶爾遠遠的地方飄來爆竹的響聲，傳遞著過年的喜氣。老郭一邊散步一邊甩手，這是一個老中醫告訴他的健身的方法。老中醫是他原先住在白沙路的一個院子里的鄰居。那院子就是兩棟樓，老機關宿舍，沒有電梯，也沒有可以散步的地方。但是人人都熟悉。他買了聞發小樓盤的新房，三年之后才搬來。因為他太太一直不肯搬。太太一來喜歡住在城市中心，熱鬧；二來她習慣了住在白沙路這個院子里，一個人最難改變的就是習慣，她不愿意住到陌生的環境里去。現在搬過來兩年了，她還經常念叨白沙路的老鄰居，比方老中醫，說這個小區里還沒有一個這么好的鄰居。

老郭散步，想起太太說的這句話，就對自己說，人真的是一種念舊的動物。只要進入回憶，或者進入習慣，什么都是好。

過年的時節，出來散步的人不多。他繞過游泳池，又繞過網球場，大概估計走了六千步了，可以上樓去了。因為老中醫跟他說過，六十歲以上的人，一次散步只要六千步就夠了。

他朝自己住的那棟樓慢慢走去，沒有碰到一個熟人。聞發小中午在飯桌上提起過的老李老張老蔡老吳，以及趙發小，他以前沒有碰到，現在也沒有碰到，以后會碰到嗎？

他在巴掌大的地方，碰到的統是陌生人。

但是生活，尤其過年時節的生活，那氣味是幾多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