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以來,全球秩序面臨新的挑戰。傳統的“領土政治”(territorial politics)在一種不確定的國際關系邏輯下發生深刻的演變,赫德利·布爾所說的“新中世紀主義”(New-Medievalism)走勢日趨顯現。
Hedley Bull, The Anarchical Society: A Study of Order in World Politics,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p.245-247.然而,正如國際冷戰史專家約翰·加迪斯對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家肯尼思·沃爾茲的批評一樣,主流的國際關系理論未能對當前的國際秩序做出合理的預測與判定。
John Lewis Gaddis, The Landscape of History: How Historians Map the Past,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p.67.究其原因,在于國際關系研究假定了一個可以進行科學量化和實證分析的國家組群,在方法論上偏重一元主義和工具理性,對世界歷史的延續性、本土文化的多樣性以及人類自身兼具主客體的身份政治對國際關系的影響忽略不計或評估不足。這種認識論深刻地影響了冷戰結束以來的一代建制派精英,進而對21世紀初的世界秩序產生了重要影響。“只有當體系本身面臨危機時,我們在思想體系和社會運動上才有了真正的選擇”。
[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著,劉琦巖、葉萌芽譯:《否思社會科學——19世紀范式的局限》,生活·讀者·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51頁。本文從學科史演進的區域視角出發,探討區域在國際關系研究中的本體論價值,探索國際關系研究的區域路徑。
當今學術界所熟知的區域知識經過了一個從自發到自覺的創造過程。早期的區域知識更多是自發性和本土性的,限于對本土歷史文化、社會習俗和生活經驗等的自我認知,現代意義的區域知識生產則要等到近代社會科學劃分在歐洲的出現。19世紀中葉,在古代實用科學和自然哲學的基礎上誕生了近代自然科學。在此影響下,社會科學與古典學派決裂并自成體系,由此開啟了知識再發現和再生產過程。社會科學“從產生的第一天起,就為我們今天賴以生存的制度框架提供依據與合法性”。
黃平:《全球化:一個新的問題和方法》,《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在地理學和歷史學的編纂中,歐洲人放眼異域世界,在不同區域世界的參照中發現不同區域的特性。對異域世界人文的關注使考古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的方法最早進入區域文本的描述和闡釋中,人種、語言、文學、藝術和宗教等成為區別不同區域的重要元素。隨著歐洲學科劃分的細化,專門研究某一特定區域的學科產生,例如:“東方學”就是專門用來研究亞洲歷史、語言、文學、藝術及物質、精神文化的綜合性學科。20世紀上半葉,斯賓格勒和湯因比反思“歐洲中心主義”,參照地理、語言文化、社會歷史和風俗習慣等,以文明為單位來區分世界版圖的不同區域。這種文明版圖劃分盡管爭議較多,但卻大致反映了世界文明的基本狀況。“文明”逐漸成為人文社會科學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對后來的國際關系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其中,最典型的是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代表學者彼得·卡贊斯坦關于區域的研究顯然也受到了這種文明范式的影響。
亨廷頓通過一種歷史還原的方法,把現代國際政治的沖突歸根為各種文明的差異,這種歷史還原在觀念上強化了不同文明之間的隔閡,對冷戰后的國際關系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詳見Jonathan Fox, “Paradigm Lost: Huntingtons Unfulfilled Clash of Civilizations Prediction into the 21st Century,”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42, No.4(2005), pp.428-457;關于卡贊斯坦的研究,詳見Peter Katzenstein, A World of Regions: Asia and Europe in the American Imperium,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5.
20世紀中葉以來,隨著區域知識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累積,受自然科學“理性主義”的影響,區域日益成為知識創造和學術研究的固化概念。其中,冷戰對于“區域知識”創造的規模化、系統化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區域研究是隨冷戰而首先在美國出現、發展并達到鼎盛的多學科研究,在西方人文與社科學術界曾經有過輝煌的過去和全球影響”。
劉康:《從區域研究到文化研究:人文社科學術范式轉換》,《文藝研究》,2007年第4期,第12頁。對地緣性區域政治的關注是國家安全的需要,把與地理區域密切相關的地緣政治研究發揮到極致則是冷戰的產物。因此,美國學者埃德加·胡佛認為:“區域是基于描述、分析、管理、計劃、或指定政策等目的而作為應有性整體加以考慮的一片地區。”
[美]埃德加·胡佛,弗蘭克·杰萊塔尼著,郭萬清等譯:《區域經濟學導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2 年版,第239頁。
冷戰結束后,經濟全球化的推動使區域化的發展超出了傳統區域研究的理論視野。作為后冷戰時代的學術回應,傳統的政治經濟學得到發展,羅伯特·吉爾平則推動國際政治經濟學(IPE)成為新的學科領域,國際政治經濟學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不同國家組群開展區域合作的動力機制。參見Robert Gilpi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后冷戰時代區域研究的另一個趨勢是多學科發展,地緣政治學、地緣經濟學和區域經濟學等與區域相關的學科分支或研究領域,構成區域研究學科群。“區域合作”“區域主義”“區域一體化”等在不同學科中被分別闡釋,經濟學的定量推論、國際關系的結構分析、社會學的“新功能主義”等研究方法的應用推動了區域研究。不同學科的研究豐富了“區域知識”,發展了區域合作的經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原理。不過,相關研究多屬于跨學科的嫁接,理論原創不足,研究范式不清。在筆者看來,國際關系中的區域研究受到了國家中心主義(state-centrism)、專業主義(professionalism)和西方中心主義的制約。
首先,“國家中心主義”的制約。在區域研究中,無論是區域研究機構的資質和背景,還是相關學者的學術背景與個人閱歷,都沒有擺脫“國家中心主義”的影響。“民族國家”是“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確立以來國際社會中的最基本單位,國家化的知識體系成為一種理所應當的認知結構和知識觀念。然而,冷戰結束以來,原本以國家為基本單位的國際社會結構被重塑,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全球治理體系逐漸走向衰敗,“國家中心主義”顯然已經不能適應國際社會發展的需要。因此,國際關系的區域研究需要立足區域世界,超越國家中心主義。從基礎研究到應用研究,從學術原創到咨詢服務,區域研究的視野既需要從國家走向區域,又需要從全球回歸區域。
其次,區域研究的專業主義的制約。關于區域研究的相關學科,主要來源于艾薩德等人創立的區域科學(Region science),參見Walter Isard, et al., Introduction to Regional Science, Englewood Cliffs, NJ: Prentice-Hall, 1975.后延伸出地理經濟學、區域經濟學、新地理經濟學等學科,主要研究經濟與地理的關系,基本上屬于經濟學范疇。這種區域研究的科學化,專業主義傾向過于嚴重,造成理論和實際的脫節,例如:關于區域合作的研究,區域經濟學通常專注于模型分析,忽略區域的社會文化因素;地緣政治學和地緣經濟學與區域研究密切相關,承接了馬漢、麥金德的地緣學說,但卻與國際政治經濟學一樣,過于強調物質性因素,忽略文化、宗教等軟性因素。
再次,“西方中心主義”的制約。“西方中心主義”不僅是一種知識結構,還是一種思維方式。無論是知識論,還是方法論,非西方“區域知識”的原始文獻和思維方法都沒有得到足夠挖掘。不同的區域有不同的傳統,在此基礎上形成不同的文明形態和思維習慣,盡管它可能是經驗性的,但都有其存在的本體論價值。歐美學者在人文社會科學中的研究成果是其對自身歷史與經驗的學術自省,多基于自身文化的主體性。然而,相關成果在傳入非西方世界后,在知識論上往往形成話語霸權,非西方學者通常會陷入“我者世界”的自主性糾纏,導致價值取向失去本體性,研究取向失去客觀性。這種“西方中心主義”的區域研究,在西方和非西方學術界都根深蒂固,且影響深遠。
綜上,今天的區域研究是19世紀以來的區域知識再發現、再生產和再創造的結果。受國家中心主義、學科專業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影響,區域研究與國際關系研究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缺乏共識,區域單位在國際關系研究議程中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現行國際關系的區域研究更多是多學科理論的嫁接,區域安全、區域合作、區域間合作、區域治理等相關研究在基礎理論上并沒有重大進展。
關于區域研究與國際關系研究的矛盾,參見張云:《區域研究與國際政治學的對話與融合》,《外交評論》,2017年第5期。因此,國際關系的區域研究需要以區域為單位進行重構。
首先,國際關系研究要重視區域單位的發生學意義。“‘區域概念并不是一個特指的地理范疇,而是一個體現著混雜、交往、跨界和多重認同的空間概念”,
汪暉、王中忱:《區域·卷首語》,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區域研究有其多重疊合的知識論和方法論的意義。進入21世紀 ,傳統意義上的區域研究走向衰落,“區域研究項目在理論上是復雜的,但卻仍是理解21世紀的世界的基本方法”。
Peter Jackson,“Space, Theory, and Hegemony: The Dual Crises of Asian Area Studies and Cultural Studies, ” Sojourn: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in Southeast Asia, Vol.18, No.1(2003), p.1.雖然國際關系研究原本是關于國家間關系的研究(更多是國家間政治關系),但是學科發展是不斷演進的,也需要不斷超越。雖然國際關系學作為獨立研究領域的自主性仍然存在爭議,
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20-24頁。但是,國際關系研究具備了統攝不同學科的前沿性,區域單位具備了突破學科專業主義的潛質,國際關系的區域研究具有發生學的意義。“20世紀中葉以來的區域不是獨立的,是大國爭霸、冷戰的產物,現在區域在追求自主性”。
張云:《莊禮偉“人之共同體”建構及其“東南亞研究”》,《東南亞研究》,2019年第1期。冷戰結束以來,國家權力的流散和跨國性力量的興起使國際關系變得復雜起來,區域聚合了多樣性的國際行為體,既具有國際社會實踐的主體性特征,也具有國際關系研究的現實意義。國際關系研究的區域轉向對脫去“威斯特法里亞束身衣”(Westphalian Straightjacket)、走出“政治學囚籠”(the prison of Political Science)有重要意義。
參見[英]賈斯廷·羅森博格著,宋鷗譯:《政治學囚籠中的國際關系學》,《史學集刊》,2017年第1期。
其次,國際關系研究的議程需要轉向區域單位。“多元中心并存、多個世界并行發展,從來就是人類歷史發展的主流”。
張乃和:《認同理論與世界區域化研究》,《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4年第3期。不同的區域有不同的區域經驗和組織方式,多種正式和非正式的制度在這里聚集,家庭、部落、族群、城邦、國家和帝國等不同的組織形式在區域范圍內分化組合并不斷演變。習俗、觀念、文化和法律等在不同地域的社會實踐中形成并構成了一個價值互動的區域體系。“民族國家是暫時性的假定,即便這個‘暫時仍然很長,但絕不是永久不變的和封閉式的”。
莊禮偉:《公共領域、價值政論與國際關系研究》,《世界經濟與政治》,2004 年第7期。從人類社會演進的歷史來看,區域比國家有更高的開放性,對于優化世界秩序有重要意義,全球治理失靈使區域作為治理單位進入全球治理議程更具迫切性。在國際關系研究中,相對于絕對主權的國家,區域是一種彈性的弱單位,其本身包括了微觀區域(micro-region)(通常是三角地帶)、次區域(sub-region)、中觀區域(Meso-region)(通常有比較穩定的國家間機制)和宏觀區域(Macro-region)(包括跨區域、區域間以及多邊區域的合作)的擴張和遞進,具有國家所沒有的彈性空間。當然,區域作為單位進入國際關系研究議程,需要避免“民族國家”原則的無差別代入和過于工具理性的“經濟人假定”。
再次,從全球史與區域史的互動中發現區域價值。歷史學是國際關系研究的認識論基礎,世界史、區域史和國別史在國際關系場景的歷史回溯中具有不可替代性,相互之間的互動形成了豐富多彩的國際關系史畫卷。今天的世界政治版圖是“地理大發現”以來逐步形成的,1500年以來的世界經歷了一個多元、多維與多向的變革與發展過程。
參見王晉新:《多元、多維與多向: 重新審視 1500 年以來世界文明》,《學海》, 2007年第3期。威斯特法利亞原則之下的“民族國家”是最大的排他性單位,形成了固化的、封閉性的國際關系研究范式,它不應該成為國際關系研究的主導范式。國際關系研究既屬于人文科學,也屬于社會科學。在歷史學意義上,區域有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雙重價值,區域史與全球史的關聯與互動,是國際關系史的主要內容。“20世紀下半葉以來加速發展的全球化過程,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全球文化趨同與民族本土文化認同之間日益緊張的關系,無疑是全球史出現的最重要的社會背景”。
劉新成:《全球史觀與近代早期世界史編纂》,《史學理論研究》,2006年第1期。從區域史出發,能夠緩解這種緊張,并避免全球史研究帶來的過于寬泛的普遍主義。例如:“年鑒學派”代表人物布羅代爾關于地中海世界的研究對不同區域世界的研究有重要啟示,長時段理論對于解釋不同區域世界的歷史演進有跨學科的理論意義。安東尼·瑞德通過年鑒學派的方法對東南亞的貿易時代進行研究,相關觀點在某種程度上解釋了國際關系中“東盟方式”存在的歷史邏輯和現實意義,這就彌補了如前所述的“國家中心主義”研究范式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