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吳靖 肖涌剛
她逐漸明白,對路人注視的猜測是基于自己的心理經驗,“人家可能只是好奇看一眼,可能沒什么歧視,但我也沒有問人家,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然后自己在那里慪氣。”于是,她學會了減少憤怒……


罕見病患者凌子
鏡頭中,一個頭戴一頂鴨舌帽的短發女孩在做仰臥起坐,雙手支撐起整個身體的那一刻,臉漲得通紅,緊蹙的眉頭上冒出了幾滴汗珠。這是公益紀錄片《生而不凡·人物志》中的一個畫面。她叫凌子(化名),剛剛結束一段時間的輪椅生活,身體正逐漸恢復知覺和力氣。
凌子今年33歲,曾是一名職業足球運動員,患上了一種無法被確診的罕見病。從2006年到2017年,她失聰4次、呼吸衰竭4次、病危6次、癱瘓11次。而拍攝這部紀錄片的,是一對大學畢業不久的表姐妹,姐姐叫閆瀟,妹妹叫王賽。她們選擇了12位罕見病患者作為拍攝對象。這些罕見病患者有著不同的社會身份:除了自由職業者凌子,還有學生龔、漫畫家翟進、醫學生亮亮(化名)、徒步愛好者潘龍飛、外企工作者美好、8歲東北男孩馬浚祖等。他們所得的病,是多數人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的醫學名詞:朗格罕細胞組織細胞增生癥、X-連鎖股脊髓延髓肌肉萎縮癥、脊髓性肌萎縮癥、白化癥、粘多糖貯積癥一型、的蘭氏綜合征、龐貝氏癥、卡爾曼氏綜合征、成骨不全癥、神經母細胞瘤等等。

紀錄片導演王賽(左一)、閆瀟(右一)和罕見病粘多糖貯積癥患者張笑(中)

閆瀟與罕見病患者在一起
2012年8月,剛要上大一的閆瀟被查出患有重癥肌無力,此前她的生活與常人無異,直到某一天,她的右眼忽然無法轉動。而后幾次,眼皮突然下跌,眼睛用力往上看,看到的反而是自己的眼皮。她沒當回事,以為是備戰高考累的。
高考剛結束,某天和弟弟鬧著玩,弟弟輕輕推了她一下,她一下就倒下了,感到全身沒有任何力氣,難以起身。輾轉了幾家醫院后,她被確診為重癥肌無力,而由于沒有特效藥物,醫生建議吃激素緩解病情。之后的日子,她每天都需要吃8片激素,而其所帶來的副作用是一上午四節課要睡上三節。更糟糕的是,她幾乎無法控制情緒,常常坐在座位上聽著歌,眼淚就止不住地流。
在走上拍攝紀錄片道路之前,閆瀟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我生病以后,想得最多的就是,當我突然死去時,依然一事無成。”2016年6月,閆瀟畢業后和妹妹來到北京,妹妹是編導專業畢業,這部公益紀錄片的拍攝就被閆瀟提上了日程。閆瀟曾在參加“I CAN(我可以)協力營”活動時,認識了創辦人王奕鷗。而王奕鷗已經是北京病痛挑戰公益基金會的創始人,聽說她有拍紀錄片的想法,愿意拿出資金支持。
王奕鷗還叫上了同事張皓宇,由張皓宇負責招募和接洽被拍攝對象、后期宣傳、對接平臺、籌集資金;窮拍姐妹負責拍攝和剪輯;王奕鷗自己負責審核每期拍攝主題,提出修改意見。
“生而不凡”這個主題,是張皓宇想出來的。他突然發現,“我們之前一直在宣揚,我們一定要跟別人相同,因為我們和別人沒有什么不同”,但實際上,“罕見病患者就是不同的?!?/p>
14歲的某天,他突然發現自己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要靠輪椅代步了。“原本寫字稍微慢一點但是不費力,到了現在,胳膊開始逐漸沒勁?!彼脙筛种笂A住一個芥末豆,頭快傾斜到輪椅的桌子上,手指微微一抬起,豆子剛好停在了嘴邊?!盎歼@個病的,沒有一個人可以獨自生活。我們肌肉沒有力量,上廁所都不能自己上?!币驗殡x不開護工,他甚至錯過了一次出國讀研的機會——辦理簽證時,對方不同意他申請,其理由是不能帶護工。
社交對于他來說也很奢侈。雖然是碩士畢業,但投了簡歷石沉大海,在長達近1年的時間里沒有找到正式工作。而因為長期吃激素,凌子出現了股骨頭壞死的狀況,晚上常感到疼痛,睡不著覺,這在醫學上是不可逆的,后來,她干脆換了人工關節。
24歲的張笑,一位粘多糖貯積癥一型患者。2017年,她開始感到手部發麻、手指更加不靈活,去醫院做了很多檢查,結果都指向一種名為腕管綜合征的病?;荚摬〉娜嗽诩埳蠈懽?,慢而費力。
王賽記得,某次在笑笑家里拍攝時,笑笑在接到一個電話后,叫停了拍攝,那次電話是病友去世的消息。在訪談中,笑笑對著鏡頭說:“我害怕突然有一天就再也見不到她們了?!?/p>
多數罕見病患者第一眼看上去確實是不同的。那些坐著輪椅的、說話有些吃力的、走路微跛的、身形很胖的人,或者是頭發全白的、身形矮小的人……如果身體特征與外界認知年齡或性別特征不相符,常會被側目和注視。這些來自外界無形的評判壓力,讓他們曾一度難以接納自我。

罕見病患者小虎,患有“的蘭氏綜合征”
第一次倒下開始坐輪椅那會,凌子不敢出門,“害怕人家看我”。她脾氣沖、性子急,推車去路上,路人一看她,她就特容易生氣,一定要罵人家,“看什么看”,跟自己較勁。那會兒,她對自己的描述是,“內心戲特足,畫面感特別強”,總是會臆想:在一個場景里,不停地有人告訴她,她受到的這些注視和目光都是惡意的。
紀錄片拍攝的那段時間正是凌子“最迷茫的時期”,一開始,她不愿意面對鏡頭。鏡頭前的訪談,不論對于罕見病患者本人還是這個家庭,有時仿佛是再次揭開傷疤。
紀錄片中,醫學生亮亮的訪談也曾一度難以進行。亮亮是一名白化癥患者,因為皮膚及其附屬器官黑色素缺乏,亮亮的頭發全白,這讓他在人群中顯得尤為特殊。第一次和亮亮聊的時候,閆瀟想讓他回憶一些小時候的事情,他不愿意。他只記得,小時候在農村,沒有一個醫生告訴他病因,沒有給他一點鼓勵,讓他一度很自卑、“生無可戀”。那個時候,他頭腦中最多的問題就是“為什么會這樣?”最極端的一次,他想尋短見,最后被母親用繩子捆住攔下,關在房間。
31歲的小虎(化名)是一名患有的蘭氏綜合征的罕見病患者。這種病經常會出現行為、溝通交流問題以及發育遲緩等癥狀。
小虎的媽媽曾面對過不少媒體,但那些報道有時會與她真正想說的話有距離。她問小虎的意見,小虎有些猶豫,但最終表達了自己的信任,“他太希望能擁有朋友了”。她考慮再三后同意拍攝,一是覺得這種病需要更多人知道,二是因為她和小虎曾與閆瀟、王賽在一個項目接觸過,小虎和她們玩得很開心,她覺得這是兩個很樸實的小姑娘,“心地特別純潔”,才減輕顧慮。
凌子意識到自己開始逐漸接納自己“罕見病”身份的時候,是在“習慣”被旁人注視的那一刻。有一次她出門,突然很疑惑“為什么周圍沒有人看我了,大家都怎么了”?看了看自己,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不坐輪椅了,“大家不看我,我倒覺得納悶”。
后來,她逐漸明白,對路人注視的猜測是基于自己的心理經驗,“人家可能只是好奇看一眼,可能沒什么歧視,但我也沒有問人家,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然后自己在那里慪氣?!庇谑?,她學會了減少憤怒。
有一次,她坐著輪椅去商場,保安攔住了她,指著車不讓進。凌子解釋這是殘疾人用的車,保安還是說不行,指了指商場門口的標志,標志顯示帶輪子的車不能進。她沒有像以前一樣認為這是歧視,“那你把領導叫來,我和他說”。最后,領導過來,雙方溝通后,凌子順利進入商場。“要是以前,早就爆發了。”她回憶起這次經歷,偷樂著,“我也很詫異自己的變化”。
起初,張皓宇也害怕輪椅。他是成骨不全癥患者,走平坦的路都能跌倒,常年坐輪椅。研究生畢業后,他選擇做北漂。直到有一天,為了看音樂會,他搖了7公里到一個酒吧,“輪椅可以帶著我去我想去的地方,愛好自由這種感覺,感覺很爽”。
紀錄片中24歲的美好(化名)在一家外企工作,她被確診為神經母細胞瘤,常年坐輪椅。好多病友會勸她:一個人在外面生活不容易,找一個男朋友或者回家結婚才是最好的歸宿。她很失落:“好像因為坐輪椅,就放棄了自己的整個人生,就放棄了自己選擇的權利?!?/p>
她面對的人群是殘障朋友。她發現那些病友還是處在一個固化的模式當中,每天過著消極、重復單一的生活,還會把殘障這個標簽過于放大化,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于殘障?!芭c其殘障人士抱團取暖去議論社會大眾的不關注或者歧視,倒不如真的出現在大眾面前,告訴他們,我們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群體,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人?!泵篮眯χf。
紀錄片中的翟進是一名成骨不全癥患者。因為少年畫漫畫成名,一直被當成勵志典型,家里常被媒體光顧?!拔姨貏e不喜歡那個感覺,就是別人先看到我的身體,再看到這個人。不關心我畫的是什么樣的,就說我這個狀態畫成這樣,很厲害?!彼麅刃南胱鲆粋€“特立獨行”的人。翟進把自己的想法表現在漫畫里,畫各種各樣性格脾氣的殘障人士,“畫里的殘障人士不是必須正義的”。
現在的凌子,一個人居住在一居室里,買了兩個小音箱,經常會放英文歌曲給自己聽,聽著聽著會一個人跟著音樂跳起來,“那一刻覺得特別開心。”凌子開始參加一些戲劇工作坊,和別人分享她的感受。她決定未來當一名婚慶策劃師,通過這樣的形式,讓更多的人感受到那種幸福感,“現在人幸福感太低了”。笑笑偶爾還會感到手麻,會需要他人幫忙。但她開始根據醫生建議,堅持鍛煉,緩解病痛。美好在試圖走出舒適圈。她此前一直在公益圈里,久而久之產生一種疑惑:“難道我的圈子就真的局限于這些人了嗎?重復地生活,永遠在做那么幾件事,接觸幾個人,就會影響到我去探索真正的自己。”翟進換了一輛新輪椅,正在學習從依賴電動車到靠雙手搖行,他開始習慣想出門就出門,習慣承擔各種家務,習慣和朋友熱熱鬧鬧聊天,龔開始進入北京美兒SMA(脊髓性肌萎縮癥)關愛中心工作,開始有更多時間和周圍的人交流?!巴瞥鋈ズ枚鄦栴}就迎刃而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