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鴻
《野地里來,野地里長》是葉開的最新散文集,按照內容分為“童年”與“少年”、“世界”與“滋味”四個部分。單看《野地里來,野地里長》的書名和封面,我的鼻尖就仿佛嗅到青草的氣息。一個個方塊字如一株株小草,在山坡上肆無忌憚地長著,長成年少時爛漫美好的鄉村時光。我因之而念及熟悉的鄉村中的一切,樹林、河流、湖泊、田野。正因為如此,葉開筆下許許多多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并不一閃而過,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出現。
“那些童年,我和小伙伴們如一只只絲瓜、南瓜、瓠瓜,順著粗藤結在樹枝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攀在大榕樹濃密枝葉上,和飛鳥一樣起落,棲息,眺望遠處那些看不清楚的風景。”在樹上生活過的猴孩子需要仰望的,只有頭頂的日月、藍天、白云。“整個世界只有我和父親兩個夜游神,在沉默中撞開夜漿,慢慢地行走著。小煤油燈發出的微弱光線被夜黑吞沒,鄉村夜晚被映襯得更加漆黑。”這是鄉村孩子才有的樂趣,這是有童心的父親才有的引領。擁有童心的父親同時還是擅長講故事的父親,他在開講故事之前燃起的稻草棒冒出的濃煙,此情此景是城市中無法復制的。在鄉村大地上玩耍、游走,在父親的故事里遙想、感受,都是成長的一部分。
這種快意、自在,這種緊張、溫馨,只有在鄉村世界里才有機會遇到。它們勾連起我年少時諸多似曾相識的往事。我因葉開的鄉村記憶而深刻地意識到,那些年少時總是不斷向往遠方的人,待到踏上遠方的土地時才會深刻地意識到鄉村的美好是別的地方無法復制的。如我這般曾是鄉村少年的讀者們,讀《野地里來,野地里長》定會心生強烈的感同身受。
“野地”首先指的是葉開的故鄉,它是位于雷州半島的廉江縣坡脊鎮,這個在葉開眼里地理方圓比芝麻還小的小鎮。可是再小的故鄉一旦被寫進文字里,都會變得無窮大無窮寬廣。他在“童年”和“少年”兩輯里寫了許多悠游自在、瀟灑自得的美好時光,我在不勝向往之余也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葉開寫得再豐盛再暢快,都只不過是故鄉這口井里舀出的一瓢水而已。鄉村野地里的美好際遇是葉開一生行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除此之外,“野地”還包括葉開行走人間大地時或短暫或長期逗留過的許多地方。故鄉之外的野地同樣是獨一無二的,卻又是葉開眼里故鄉風物的反射。他在這些天地里找到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與親切感。離開故鄉走向四面八方,寫故鄉也寫四面八方。葉開說:“我一直喜歡走不同的路,在不同的森林田野中穿行。”
如果說讀葉開關于“童年”和“少年”中的文字,耳畔總是回響著歡聲笑語的話,那么咀嚼他“世界”和“滋味”中的描述時,我的心中常常剩下一片寧靜,萬籟俱寂的寧靜。在身旁繞轉的麥田、掛在天邊的淡淡斜月、出現在視線里的亮得溫暖的綠色,都有讓人把喧囂摒棄在外的魔力。寧靜比熱鬧更加內斂,更有無與倫比的穿透力。
在自然中待得久了,回到人群里,會愈發感受到自然和人群的雙重美好。在原野里漫行著,會有把其中的種種美好分享給他人的強烈沖動。望著一波又一波襲來的海浪,眺望無窮無盡的地平線,任何人都會感覺自身的渺小。這是我從葉開散文集中檢索出的哲思幾縷,它們對我這個日日在人群中輾轉的人來講,實為靜心的藥劑。對多數人來講,從鄉村走向城市是環境的變遷、年齒的增長,是心房里的成熟、世故、圓滑漸漸代替純真與清澈。對如葉開這樣的作家來說,心房中必有一個私密的角落里駐扎著年少時的綠水青山和歡聲笑語。
也許是生活在上海這樣節奏過于快捷的大城市里,讓葉開時常心生無所皈依的恐懼感?又或許是輾轉于各種復雜交錯的人際關系里,讓葉開被沉重、滯澀的虛無感所籠罩?“人們不再與自然發生親昵關系,而是侵占自然、破壞自然、遠離自然,而成了自我拋棄、自我放逐的浪蕩子。”深知這一點的葉開,借助回返故鄉、經由尋找大自然在心中開了一扇天窗。這部素面且素心的散文集,讓人讀后有陷入沉思的魔力。
“鄉村孩子沒那么多講究,野地里來,野地里去,吃飽喝足就像野狗一樣到處亂逛。”野地是純天然的,有種種美好,也伴隨種種險情,故而精彩、刺激。當鄉村孩子變成城里人之后,只要愿意不也可以經常置身于野地里嗎?鋼筋水泥叢林里,人與人之間身體空間逼仄、心靈空間荒寒,可供現代人反芻的精神空間少之又少。之所以如此,原因便在于我們太過講究,講究生活中關乎物質層面的規格和水平,不在意精神的健康與心靈的舒適。豈不知精神和心靈的健康,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大自然的深情眷顧。葉開的《野地里來,野地里長》絕不僅是關乎故鄉的回望,它還是提醒現代人關注精神走向的啟示錄。野地里吹來的風不僅來自年少時的鄉村記憶,還應來自于人們主動尋覓的美好天地里。愜意的野風吹呀吹,它吹拂過的地方草兒生長,花兒盛開,芽兒嫩綠,鳥兒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