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攝影_湯成米
車,在夜幕深沉的華中大地上穩穩向前。
駕駛位上,房玉蘋話很少。上車前,她掀開后備箱給記者騰地方放行李,不好意思地笑笑:社區大學排節目,車里都是給學員準備的道具。
語調溫柔,應照著她幼兒教師的身份。寒暄之后是短暫的沉默,這種沉默并沒有讓我們陷入尷尬。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異鄉人努力打量起窗外,逐漸將近些天無數次聽到的地名與實地環境匹配起來。
我們此行目的地是河南省新鄉市輝縣的川中社區大學。
更確切地說,是一群被稱作“川中脊梁”的幼兒教師。他們是中國農業大學孫慶忠教授口中的“姑娘們”“小伙子們”,“文艷們”“小娟們”“張靚們”,包括眼前的房玉蘋。
在了解他們的故事前,我們很難將這個文靜的形象與“脊梁”等厚重字眼相聯系。

被孫慶忠教授稱為“川中脊梁”的老師們

被群山包圍的侯兆川“盤上”
如果是白天,我們會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怎樣艱難的道路上。
侯兆川又稱“盤上”。如民謠里唱的:“南有華石嶺,北有紫荊山;東有蓮花不生藕,西有三湖不行船。”是坐落在群山間的一塊盆地。
上盤的路九曲十八彎,一面靠著大山,一面臨著懸崖。當地人叫“十八盤”。
而此時,在漆黑的夜晚包圍下,我們對周圍一無所知。就像當初那些選擇上盤的姑娘們一樣。
2012年,河南省對98級中師生重新安置,適逢輝縣市推出“一城三區”城鄉教育均衡政策,“川中脊梁”的不少成員因此與侯兆川結緣。
彼時,已離開教育領域十年的李小娟剛參加完“川中動員會”。
從教育局出來,她的思緒“有點亂有點蒙”。一方面,她為自己能重拾教育夢想、納入在編行列而興奮,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做抉擇。
李小娟18歲畢業,曾在私立幼兒園工作,后來去藥廠當了工人。七年時間,從包裝工一直干到化驗員、研發部。若非這個命運轉折,她可能沒有機會再從事教育。
動員會上的兩句話此時正化作利劍在她腦海里交鋒。
一句是市教育局董科長對川中幼兒園的介紹,“離城區三十公里,一周才可以回家一次”。另一句,來自此次動員會的主人公張青娥,“你們年紀輕輕,如果真想干一番事業,就跟我來!”
李小娟尚不認識這位河南幼教界鼎鼎有名的張青娥,唯一印象是,“個子矮矮的中年女人,頭發有點亂,穿一身黑色運動衣,臉色蠟白,但目光犀利。她的話好像有一種魔力,能激發你心中的夢想。”
不甘平庸的李小娟,最終選擇帶著剛上大班的女兒上盤了。和李小娟一樣懷著教師夢,同時上盤的還有郭文艷、張靚、房玉蘋、王彥、宋琪、曹菊芳、侯花。
房玉蘋對第一次上盤印象深刻:“那是2012年6月1日,顛簸了近兩個小時盤山路,終于看到了川中幼兒園的外貌,才明白‘盤上’原來就是由‘盤山而上’得名的。”
而對王彥來說,“上盤”可能更應該叫“回家”。
她的老家就在盤上東村,離學校騎自行車十來分鐘。小時候,每到中午吃飯時間,村里的左鄰右舍就各自端著飯碗到胡同口匯聚,有一句沒一句地拉家常,“滿滿一街人”,她至今印象深刻。
2002年中師畢業后,王彥在縣城私立幼兒園做老師,結婚生子。一次回村,看著村里的孩子都坐著面包車去鄰村上幼兒園。驚訝之下,她才突然意識到鄉村變了。
她曾就讀的村小早已破敗,沒了學生。王彥決定留下,在村里辦幼兒園。孩子多的時候,曾有100多人。再后來,村莊里的人越來越少,幼兒園的孩子也越來越少。
回家,是五味雜陳。
受海拔影響,盤上的溫度常年比輝縣城內低四五度。深秋時節,這里已然入冬,夜晚涼得入骨。我們在盤上住下來,想聽聽“姑娘們”的故事。

川中幼兒園老園長張青娥 供圖_川中幼兒園

家長義工們在種植園插紅薯 供圖_川中幼兒園
意料之外,卻又意料之中,第一個躍然我們眼前的,是那位已故的素未謀面的老園長,“脊梁”團隊的精神領頭人,張青娥。
“低低的個子,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就好像有種磁場,讓人想靠近又覺得敬畏。”
“在她面前,我們必須嚴格要求自己,如果有什么不恰當的行為和言語,她會毫不留情地指出。”
“畢業后見的第一個女強人,頭發都是立起來的。”
“如果不用吃飯睡覺,她便是一個永不停歇的鐘表,永遠不知疲倦,永遠學習著、工作著。”
回憶起來,張青娥的存在,對于每個川中幼教人而言,都像是平地刮起的一股旋風,直接而凌厲。
現任園長郭文艷認識張青娥最早。她們是同鄉,都來自輝縣市高莊鄉大史村。大概十多歲,郭文艷就從大人口里聽說,村里出了一個大學生,“愛學習,愛讀書,很勤奮。”
郭文艷還記得第一次見張青娥的印象,“留著短發,戴著眼鏡,皮膚白凈,很干練,是心目中‘女學者’的樣子。”但一直到2002年,她畢業后跟隨張青娥在新博學校實習,才真正領略到她的厲害。“她不允許你有一點工作不到位。”
還記得第一天工作,郭文艷被分配到后院撿石頭,張青娥忙得忘了招呼結束,她和同事也不敢離開,一直撿到夜里;還有一次,年輕愛美的姑娘們流行染發,相約著到縣城染完頭發,郭文艷美滋滋地剛回到幼兒園,就被張青娥一頓批評,又連夜趕回去將頭發染回黑色。她還在慌亂中弄丟了同事的自行車。
更要命的是教學工作。在新博學校時,張青娥任校長,郭文艷教一年級數學。她非常努力教學,但結果并不理想。有一天,張青娥突然走進辦公室,當著大家的面劈頭蓋臉將她批評了一頓。郭文艷又蒙又委屈,偷偷地哭,而后靜下心來找原因,暗下決心要把自己班教得最好,后來果然得了全縣第一名。
與郭文艷同時到新博學校實習的張靚,亦領略過老園長暴風驟雨般的行事作風。“她不是在后面推著你走的,是用鞭子在抽著你跑。”
那時候,年輕的張靚自認為是認真負責的。有次輪到她晚上值寢,已經安置好孩子們入睡了,沒想到夜里11點過,張青娥來了。“她當時覺得,你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怎么能照顧好這么多孩子呢。”恰逢一個孩子感冒咳嗽,張青娥非常生氣,一面讓張靚趕緊去醫務室拿藥,一面又耐心地給孩子喂水,摟抱著孩子,輕拍他入睡。當晚,張青娥終究放心不下,干脆自己住下來。
“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脾氣急了點。年輕時覺得害怕,但大一點就會感謝她。如果年輕時把你放在一個寬松的環境里,很容易養成惰性。真想做事,就得刻苦努力,靜下來。我的很多品質都是在那時磨煉的。”郭文艷說。
“敢想敢做”“精力旺盛”“學習力強”“嚴厲”“要求高”,是老師們描述張青娥時使用最多的詞。也正是這些特點,讓張青娥走到了河南省教育改革的最前沿。她曾擔任輝縣市最大幼兒園二幼的園長,又帶出了草創期的新博學校,并創辦芳源幼兒園。2010年,她將同濟學校從生源緊張、幾近倒閉的邊緣拉回,重獲新生。
孫慶忠教授這樣描述張青娥:“她是一位身材弱小的女子,但鮮明的個性使她擁有一種堅毅的品格。她是一個善于吸納新知的有心人,她會把聽到的每一個信息都與川中聯系在一起。”
河南師范大學劉曉紅教授曾形容自己每次見老朋友張青娥的心情,“期待和不安”。期待的是,和張園長分享她的教育心得;不安的是,每次和她對話,“都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
張青娥要的不是理論,是創造。“也許,一句話,一個故事,一個案例,她總會從中發現自己需要的東西,然后創新,為己所用。”劉曉紅如此回憶。
回溯張青娥在不同階段不同學校的教育實踐,有兩大核心教育理念始終對她影響至深:一是陳鶴琴的話“做人,做中國人,做現代中國人”,二是“靠成長教師來發展園所,靠成長家長來成就孩子,辦學校、家庭、社會真正三結合的大教育”。前者決定了其育人基礎和方向,讓她在觸類旁通而始終不離根本,后者則決定了她工作的重心和方法。
2012年,已患癌癥正在北京化療的張青娥,又主動請纓創辦川中幼兒園。她說,她是用教育為生命療傷。
張青娥曾向孫慶忠描繪自己的教育理想:“我想在川中辦出最優質的鄉村幼兒教育,讓小手牽大手,讓學前教育影響并改變孩子的家長。”在更遠的規劃中,還要實現幼兒園到高中教育一體化。

川中幼兒園因地制宜開發出的一系列本土化課程中,自然萬物、一年四季都是豐富的課堂資源。圖為“尋寶”課程上,孩子們展示自己尋到的“寶藏”

川中幼兒園有一些特別的藝術品,它們源于老師、家長們最原生態的創意

園長郭文艷和孩子們在一起

房玉蘋老師和孩子們
正是這種對鄉村教育的定位,讓張青娥與常年深耕鄉村、探索“鄉村還魂”的孫慶忠教授成為了朋友和同道,為川中社區大學埋下了伏筆。
對于親歷川中幼兒園從空空如也的毛坯房發展到今天的“脊梁們”來說,剛上盤的日子是刻骨銘心的。
2016年,在川中社區大學推出的第一本年刊里,老師們用厚重的筆墨、30多萬字,回憶了這一路走來的經歷。
“那是所有人最苦的一年,一個月干了我以前三年的工作。”房玉蘋說的,是從盛夏到隆冬、連天氣也“不平凡”的2012年。
為了趕在9月開學前做好準備,老師們提前兩個月上盤。幼兒園尚未竣工,除了布置教室,還有60畝荒草比人高的土地要墾荒。張青娥園長早設想好,要把這里開墾為生態種植園。
那個夏天,侯兆川的溫度攀升至三十七八度。大家只好天不亮就上盤,趁著涼爽去地里干活,拔草、刨地、種菜,干完活跟著工地上吃一碗雜醬面。教學樓空蕩蕩的,沒有一張桌椅,沒地方歇腳,中午就找塊陰涼地席地而坐,嘮嘮家常,再比比誰手上的水皰多,下午接著干。晚上,再趕回縣城,用各類廢舊紙箱做班級布置作品。
大家都還記得那個錯過下山班車的夜晚,張靚為了活躍氣氛給大家苦中作樂講電影,手舞足蹈。侯兆川的夏夜繁星璀璨,就在未完工的校園操場的旗臺下,一群人累得說話都要攢著點力氣的人,在笑聲中逐漸忘記了疲憊和饑餓,直到夜里10點被往學校送貨的車捎帶回盤下。
開學前最后半個月,老師們住進川中幼兒園做環創工作。沒水沒電,洗漱如廁需要去兩里地外臨時搭建的地方。為了夜里不上廁所,姑娘們一入夜便不喝水不吃東西。就這樣到2012年9月1日,川中幼兒園終于如期開學。
開學之后是加倍的忙碌。“那時覺得能坐下來安安靜靜地看一會兒星星、陪兒子說說話都是一種奢侈了,甚至連去門口扔垃圾都是一種享受。半夜里孩子會突然哭醒,有時還會哭得吐在床上,所以半夜洗床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了。”內向敏感、對新環境適應能力低的房玉蘋一度崩潰,“覺得特委屈,躲在被子里哭。”
剛上盤時,“脊梁”團隊的成員們沒人預料到自己會在這里一呆七年。
一貫積極的張靚也曾在剛開園忙到昏天黑地時感到委屈,“就想著在這里熬上三年五年必須走。”李小娟曾暗暗發誓:“我一定要成為第一個調離盤上的人。”更多人則是“每周剛上盤就想下盤。”
最終,她們都留下來了。
留下來,不僅是被張青娥那種奮不顧身的精神感動,不僅因為老園長創辦社區大學的理想尚未完成,也不僅因為孫慶忠教授以及其他社會人士的關注和支持,更因為與家長、與村民們的一次次碰撞、碰撞之后的改變與感動,它讓無數個原本孤立存在的“我”變成了“我們”。
讓老師們留下的,可能是那位每年春天都要往學校送瓜和野菜的文盲老太太,是天蒙蒙亮就主動趕到園內給班里的自留地拔草的大娘,是逐漸陽光開朗、不再覺得自己“過不到人前”的社大學員郭桂枝老人……
從“家園共育”到社區大學,每位老師都有無數故事、無數感動要講。城市里大談特談的家校矛盾,在川中幼兒園反而沒有。老師們說,表面上看,是我們在給家長傳遞溫暖,其實家長給我們傳遞得更多。
走在村子里,老師們不僅是我們的向導,也是“翻譯”。年輕媽媽們多能說普通話,老人的鄉音卻讓人難以辨認。
河南方言內部差異大,由于輝縣與山西林州交界,因此“盤上話”更不似河南話,倒與林州話更接近。
李小娟老師讓我們猜幾個常用語,見我們一臉莫名,笑了,“聽多了就明白了。”
對于初入侯兆川的老師,“家園共育”的首要難關是語言。語言隔閡瓦解的過程,也是村民們一步步接納學校、接納老師們的過程。
房玉蘋還記得幾年前一次家訪。班里有個孩子拉肚子弄臟了褲子,打電話讓家人送褲子。當時學校沒有門崗,經常鎖著大門,她在班上走不開,沒能及時開門。因為這件事,家訪時,孩子爸爸坐得老遠,扔下一句話,“當初就不應該把孩子送到你們那里。你們不管接送,冬天天氣惡劣,老人接送,我們怎么放心。”
“不放心”只是家校隔閡的一種,更多是教育理念的隔閡。
張靚回憶,2012年,幼兒園剛開學,家長會讓家長買油畫棒、跳繩、籃球。大部分家長不愿買,不理解,反而質疑老師的專業程度。生態種植園?園本課程?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教育。
化解質疑、消融隔閡的,是愛心、專業和堅持。
房玉蘋還記得向家長解釋校車接送的困難和弊端。家長突然問,“你一個月工資多少?”她無奈地笑,不好意思開口,因為只有700多元。反復追問下,她答,“將近一千吧”。對方沒有再說話。自從那次家訪后,孩子的爸爸對幼兒園各項工作都特別配合。
這位爸爸是盤上往來輝縣的客車司機。此后房玉蘋每次坐車,他都不肯收錢。房玉蘋覺得過意不去,扔下錢就跑,孩子媽媽追到學校門口,再把錢塞回去。
房玉蘋回憶說,雖然是幾塊錢,我卻覺得比拿幾千元工資都有意義,我們的教育理念傳播開了。
老師們對日常工作的嚴謹負責,看在家長眼里是感動。帶孩子們曬太陽,午睡時講故事,陪伴親子閱讀。霧霾嚴重時,老師們接連幾天在群里提示:霧霾嚴重,小心行駛。一位媽媽說,“那一刻,觸碰到了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侯兆川盤上,留守在家中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圖為李小娟老師(左一)與張靚老師(右一)在家訪途中,與村民們攀談
2012年冬,一場大雪將宋莊到南村路段封住,將近40里路程,車輛無法通行。那個周日,為了周一能正常開園,老師們只好步行上盤。第二天,家長們紛紛主動扛起家里的鐵鍬鐵鏟到園內清理積雪。張玉敏的媽媽更是握住張靚的手,“下雪了,老師們可以停課一天,或者怎么樣都行,沒想到你們會步行來。”
而剛上盤曾一度崩潰的房玉蘋,如今已成長為同事口中“家校工作做得最好的班主任老師”。她的班,幾乎沒遲到的孩子,家長們都準時、甚至提前五到十分鐘送孩子來,只因為“我的孩子晚來一分鐘,跟房老師在一起就少一分鐘,吃虧了。”
房玉蘋感慨,“教育果然是心心相印的活動。”
伴隨著老師們逐漸穩重、自信的步伐,侯兆川土地里的莊稼也一日日地長起來。
川中幼兒園的生態種植園里除了有紅薯、玉米、花生,還生長著大面積的葫蘆。
開園后不久,張青娥即創造性地提出成立“媽媽創業隊”,召集大家在生態園里種葫蘆,派老師和家長到山東學習葫蘆工藝。因為葫蘆的種植技術簡單,耐存放,方便加工成工藝品。葫蘆就此成了幼兒園文化的核心主題。
孫慶忠教授還記得2013年6月第一次走進川中幼兒園時,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那時,孩子已經放假,而園內的老師和家長志愿者正高挽著衣袖和褲腿,在60畝的生態種植園里熱火朝天地插紅薯秧。
一所小小的山村幼兒園,竟然能在日益衰敗的村莊里發動如此多家長參與園內活動,在震撼的同時,他依稀看到了鄉村復蘇的希望。
與以往20年的田野調查不同,這一次,孫慶忠下鄉,不是為了拯救鄉村禮俗或鄉村記憶,而是探尋通過鄉村基礎教育變革的可能性。
從2011年到2013年,孫慶忠教授兩年間跑完了七個省八個縣。在這些鄉村學校里,孫慶忠感到“失重”:“他們(農村的孩子)可能還生活在鄉間,但山上的動植物與他們無緣,觸目可及的河水因封閉的校園而無法親近。更有甚者,對自家屋舍前后種植的蔬菜也全然無知。在這樣的環境里,孩子們對于農業的認知、對鄉村的記憶變得不再重要,更重要的是出人頭地,告別鄉土。”
而眼前的幼兒園是個例外。
他在《我與川中社區大學》中深情講述初識幼兒園的驚喜:“60畝生態種植園,讓孩子們走進大自然,讓孩子們在課堂上聽聞自然界的聲響,讓他們在播種、觀察秧苗生長和收獲果實的過程中,盡享植物成長與自我成長的快樂,讓他們種下愛心,擁有責任心。”

每天放學前10分鐘的“親子共讀”時間。起初,家長們還不適應,后來閱讀之風逐漸從幼兒園延伸到家庭
走進園內,放眼都是老師和家長們最原生態的創意,“玉米皮在手工制作中華麗轉身為小拖鞋、小靠墊和不忍再觸摸的盛開的花朵;廢棄的竹簾變成了風箏的龍骨、丟棄的紙箱竟然幻化為墻壁上悠然的舞者。”還有麥穗子搭建的茅草屋,干秸稈編織的花環,五谷雜糧拼貼而成的農耕圖,枯樹枝做成的梅樹疏影橫斜、枝頭還墜著待放的紅花苞。
在幼兒園因地制宜開發出的一系列本土化課程中,自然萬物、一年四季都是豐富的課堂資源。盤上天氣寒冷,老師們甚至創造性地將這一劣勢扭轉為優勢,開發出了“抗嚴寒課程”。
“做中教、做中學、做中求進步”“大自然、大社會都是活教材”,陳鶴琴的教育理念流落百年重新在鄉土生根。媽媽創業隊、生態種植園——園本課程的背后,還寄托著張青娥的希望——如何讓媽媽留在孩子們身邊,如何讓村民留在村莊。
一來二往,一位用教育療傷的園長,一位執著于拯救鄉土的人類學學者,兩者生命相互碰撞,社區大學最終誕生了。2014年5月30日,以川中幼兒園為依托創辦的川中社區大學正式揭牌,川中社區大學成立。
孫慶忠給社區大學定位:她不是家長教育學校,也不是農民技術學校,她是一所成人終身學習的公民學校。
從此時起,川中幼兒園的老師們便多了新一重身份——社大講師。事實上,她們真正做的早已超出這些身份。
2014年5月30日,在川中社區大學揭牌儀式和社大學員匯報演出成功舉辦后,孫慶忠教授引領老師們對社大課程做了系統性規劃。
令學員們最驚訝而且感動的是,孫教授一一記住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以至于每次講課都叫得準確無誤。從鄉土風俗、鄉土生活講到女性成長,孫慶忠的每堂課都座無虛席。不知怎么的,這個謙謙書生突然成為大家中的一員。“孫教授說”,成了老師和村民們的口頭禪。
社大初期課程包括“侯兆川自然風物與人文景觀”“國學誦讀”“生活敘事與口語表達”“舞蹈”“美工”等四門課程,經過一段時間的試課和研討,課程增加到二十四門,包括“手工藝術制作”“書畫欣賞與創作”“民事糾紛與民法”“衛生常識與衛生保健”等等。總學制兩年,每學期四門課,每門課兩位老師,每周周二、周四下午上課,每次課一到一個半小時,完整修完兩學年課程的學員可獲得社區大學畢業證書。
作為團隊中的盤上人,王彥果斷同賈龍帆老師一起承擔起《侯兆川自然風物與人文景觀》課程的授課任務。備課過程讓她驚喜:我竟不知道盤上有這么多的典故和歷史人物事跡!
第一次課,王彥講“侯兆川的來歷”,總共來了三十余人。他們跟隨王彥的講解,搖頭又點頭,不少老人與王彥一樣,竟覺得是頭一次認識家鄉。
擅長烹飪的王棟臣,上烹飪課,最受歡迎。與他搭課的宋琪還記得王合月和秦移英,兩位60多歲的老奶奶,每次上課總是早早來到教室,坐到最后一排角落。分享環節,品嘗菜肴時,輪到她們,又都只是笑,王合月說:“喜歡看你們做菜,就是老了,不能吃肉,太油的……”后來宋琪又依據學員的年齡段特點,調整了烹飪課程內容。
村里還有不少年輕媽媽,她們和孩子、老人一起被“剩下來”,常年與丈夫兩地分居,沒固定收入,有的在村頭的粉條加工廠里做零工,有的專職帶孩子。而各村的年輕媽媽們往來甚少。社區大學開課后,她們開始主動或被動地離開麻將桌,丟開手機,來幼兒園跟著老師們學唱歌、學跳舞、練書法、練表達。

2019年10月,川中幼兒園的老師到西平羅鄉各村任職 供圖_川中幼兒園
房玉蘋的《生活敘事與口語表達》剛開課時,來上課的學員很少,習慣了落寞,大家都不習慣在人前講話。但隨著課程推進,敢來上課的人逐漸增多,從十來個增加到三四十個,從剛開始“不知道說什么”到“說得越來越多”。
一個更大的變化悄然發生:“起初,她們一上臺就講我的孩子怎樣,我的丈夫怎樣,我的家庭怎樣。后來,她們改口說‘我’,我喜歡什么,我做了什么。你可以看到,一個將全部精力和心思都放在孩子、丈夫或家庭瑣事上的農村婦女,開始關注自己,開始有自我了。”
張靚逐漸成了和村民溝通的高手。她家訪,不但聊孩子教育,還忙著傳遞村民與村民間的情感。在陪同記者走訪這天,她向丁麗萍轉告王蘇芳的話,“今天蘇芳說,她做了抖音,說一輩子認識你們幾個,足矣。”
五年時間,共有300余個家庭、400多人走進社大課堂——變化的不僅是生活,還有教育孩子的理念,甚至與家人相處的方式。讓孫慶忠感到意外的是,有一次他來上課,發現學校竟成為了調解鄰里矛盾的場地,“兒子、媳婦鬧離婚,老太太天天盯著幼兒老師解決問題。”
而這些曾形容自己只知道跟著老園長和孫慶忠教授“呆呆地往前沖”的“脊梁們”,突然明白了老園長張青娥和孫慶忠教授的苦心。
“剛開始疑惑,教一個農村不識字的老大娘寫字畫畫,有用嗎?”郭文艷說,“慢慢地,我們體會到其中深意,一個人就是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又會影響鄰里,繼續蔓延,是一個村莊,再一個村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老師們還記得孫教授的話:“每個孩子都是一顆種子,每位社區大學的學員也是一粒種子,我們‘把種子埋進土里’,鄉村生活會發生什么變化我們就可以預期了。”
2015年,郭文艷接替老園長,成為“脊梁”團隊新的領頭人。初上任那兩年,她曾極度焦慮,甚至“覺得自己‘病’了”。
郭文艷內斂而溫和,和老園長的風格迥然不同。一方面,她覺得自己承擔著老園長的理想和薪火,責任重大;另一方面,面對同齡人,又對自己的領導能力信心不足,倍感壓力。
郭文艷覺得,讓她堅持下來的,還是這幫姐妹兄弟們,“從來沒有分配不動工作的情況,更沒有誰搞小團體。”從一開始一個人默默去田間地頭干活,到大家逐漸擰成一股繩,郭文艷也逐漸形成自己的領導風格:把自己放低,有什么事自己主動做,然后帶動大家。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風格,你要做的就是去發現大家的特長。比如李小娟,性格爽朗,有什么事都沖在前面;房玉蘋,特別有韌勁,教學突出;張靚社交表達好,有號召力,集體榮譽感強,而且特別細心,會顧及每個人的感受;宋琪文字功底最好,我們的公眾號、社大年刊都是她負責;王棟臣、崔凌飛,我們為數不多的男老師,很多女同事做不了的工作,比如哪里燈壞了、門鎖壞了、電腦壞了,他們都主動去修……”
郭文艷一一說來,時而笑,時而感慨落淚。在那些焦慮的日子里,她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就這樣,每個人不僅各盡其能,還相互學習,慢慢發掘出自己以前沒有察覺到的能力。房玉蘋普通話好,常年擔任主持人,這幾年讓棒給宋琪、李小娟,又在社大做起了舞蹈老師;宋琪從年刊編輯上退下來,讓棒給張靚和王彥……而更多新來的老師們也開始發揮自己的能力。
曾有人走訪川中后,疼惜這些原本柔弱的幼兒教師,“我不舍得讓幼兒教師承擔那么沉重的社會問題與政府責任,他們就是以撕裂自己家庭的方式風險救贖孤寡的心靈,我甚至覺得歌頌他們是在做壞事……”也有人說,她們就像“一群喝著西北風的精神貴族”。
孫慶忠回應,“如果社區大學帶給年輕團隊的只是沉重的負擔,那我可謂罪孽深重!事實上,在助人的過程中,我看到的是她們通往心靈解放之路。在一個相對固定的時間和空間坐標點上,她們的生活,或者說活法,多了一種可能性……無論站在哪個角度想,盡微薄之力改善我們的生存狀態,都是一種積極應對問題癥結的策略……在與伙伴五年間的創造的生活中,我更多地看到的是希望,是鄉村教師自我救贖的希望,是鄉土中國的希望。”
2019年6月,川中社大五周年慶典前夕,孫慶忠再次來到侯兆川。
過去五年間,孫教授每次來,除了給學員講課,都要和老師們座談。他反復追問:“作為一名鄉村幼兒教師,你自己的生命和中國鄉村教育有關嗎?你個人和中國的鄉村建設有關嗎?”
事后,在給孫教授的回應中,李小娟說,“我們賦予了人生以更高的精神意義,我們不僅是一名普通的鄉村幼兒教師,更是一名懷揣中國鄉村教育、中國鄉村建設的實踐者。”
而房玉蘋說,“中國鄉村建設、中國鄉村教育,這兩個詞離我太遙遠,我就是一名普通的鄉村教師,但是,我突然明白,我現在努力教好每個孩子,就是在為中國鄉村教育做貢獻,而我們創辦社區大學,在農村播撒文明,就是在為中國鄉村文明建設做貢獻。”
孫慶忠感慨:這就是老師們化蝶的瞬間啊。他覺得自己可以放心了。他曾給自己定下期限,陪伴這群幼兒教師們八年,直到他們完成出版社大的教材和侯兆川風土文化叢書,如今已到第六個年頭。
就在我們采訪將要離開時,老師們又傳來好消息,他們將作為村委會副主任到各村掛職,在政府的支持下,川中社區大學即將成為未來社區建設、鄉村振興的典型。

每周二、四下午,學員們如約從各村趕來川中社區大學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