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湯成米 攝影_湯成米

社大課程結束前,大家合唱手語歌《生命之河》。郭文艷說,他們會選擇男女老少都適宜的歌曲,反復回唱,這首《生命之河》”能讓人們抒發情感,忘掉憂愁和煩惱“
2018年6月13日,成都,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學術年會主會場,45分鐘,近3000人五次長時間鼓掌,不少老師忍不住落淚。演講結束,全場沸騰。
這個讓“全國幼教人和專家感動得一塌糊涂”的報告,內容多少有些“超綱”——“從學前教育到成人教育”,一所以幼兒園為依托的社區大學?那些平凡的老師、鄉民故事,首先讓人措手不及。
南師大學前教育專家張俊評價:“我們搞學前教育這么多年,始終是就教育論教育。川中教育實驗,解決了教育和社區隔離的根本性問題。”
作為川中社區大學的支持者,孫慶忠說,他曾設想過文艷們會走到很高的平臺,但沒想到會這么快。
這可能是包括川中人在內都不解的問題:“川中教育現象”是如何形成的?
也許是一種必然。
做一件“超出學前人視野”的事,這背后,一方面是日漸落寞的鄉村現實,“教育離土”、鄉村記憶失落;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希望”,從一個人、一個家庭起步,通過“系統干預”改善、創置鄉村文化環境,使學校成為村落中心,最終惠及兒童。
有人會說,談“鄉土中國”,太大。川中幼教人則說,“用教育為生命療傷”。
當你走進鄉村,聽當地老人、年輕人用鄉音表達情緒,聊坎坷、育兒困惑、日常生活的瑣碎與壓力、孤獨、家庭矛盾,你會突然被觸動,突然意識到,他們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里,生命得以舒展、壯大,并反哺它賴以生存的土壤。
郎曉云離開社區大學一段時間了。丈夫在城里打工,孩子要讀小學,她得一塊兒走。回想在社大的日子,有時會哭。離開前,她給郭文艷發消息,“糾結、舍不得”。
在后入學的村民眼里,老學員兼班長的郎曉云,朗誦、合唱、舞蹈、手工,樣樣不差,性格爽快,讓人“崇拜又羨慕”。
“她變化最大,歌唱得好,話說得溜,孫教授當著全體學員贊賞她,她的經典金句時常被引用。希望努力成為第二個她,甚至超越……”村民王洋在年刊里這樣寫道。
但在郎曉云心里,轉變背后,是她自己才懂的“辛酸史”。
結婚后,郎曉云幾乎陷入了和眾多“留守媽媽”一樣的生活軌道。從女孩到母親,開始是手足無措,后來被各種瑣碎淹沒。帶孩子、下地干活、“整天圍著鍋爐打轉”。稍有空閑,就被手機、麻將填滿。疲憊,“感到生活無味”。
時間長了,一股“無形的壓力”縈繞著,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把人壓垮。看著產后發胖臃腫的自己,又操心孩子,脾氣暴躁。面對孩子,心情不好時就打,打了又后悔。內心的憋悶無處表達,出門轉悠,村里空蕩蕩的。



丈夫外出打工,兩人聚少離多,一個覺得辛苦,一個覺得委屈,脾氣上來就吵架。一來二去,夫妻關系也很僵。
她開始頻繁地往麻將室“躲”。實在忍不住,就狠狠地摔麻將,“麻將聲音越大,越覺得解脫”。嚇得一桌人都無語。
但摔完之后,又怎樣呢?——日子照樣過下去,而且,“幾百年來,山里人不都是這么過的嗎?”
2014年社大開學后,匯集起來自各個村落的“80、90后”寶媽、老人。第一堂課,孫教授講了“社區大學與鄉村生活”,那天來了近300個村民,加了100多張凳子還是坐不下,很多人只好站在走廊上聽。悶熱的夏天,兩個小時,出奇的靜。直到某個嬰兒發出一聲啼哭。
郎曉云感慨,原來自己只是“逃避生活”。麻將室沒了她的身影,社大的課倒是一節不落,“像有魔力一樣,不由自主想往那兒跑”。不知怎么的,她變得開心了起來。
放在幾年前,“大學”二字還是丁麗萍心里一道不可觸及的傷。
參加社大之初,大部分村民內向,不敢表達。在張靚老師的印象中,丁麗萍極為內向。
采訪那天,丁麗萍送我們出來,停在家門口,靦腆地笑。她待會兒準備去社大上舞蹈課。
在所有課程中,她喜歡舞蹈,“以前感覺跳舞挺美,但沒機會”。提到烹飪課,忍不住自嘲,“正在學習,不怎么精湛,算是煮熟了”。社大年刊里有她做的布貼畫、繪的臉譜。她說,剛開始手笨,上過幾節感覺不錯,“那些東西在自己手里變成作品,挺神奇的”。
講到教育孩子,丁麗萍有一點小心得。她喜歡閱讀,在老師影響下,開始在幼兒園借書,最近在讀園長推薦的《朗讀手冊》。后來家訪,她才明白“親子共讀”的重要性。現在大女兒上小學,已養成自覺閱讀的習慣。讓她哭笑不得的是,一歲多的小女兒也開始搬一摞故事書找她,“不講完別睡覺”。在社大的育兒知識課上,她給家長們分享經驗,“首先自己得讀書,然后才能帶孩子。”
丁麗萍的神情輕柔、謙和,也許是羞澀。張靚老師介紹,她是社大跳古典舞的“仙女”之一。在剛過去的五周年慶典上,她擔任了主持人一職。

丁麗萍在社區大學排練節目

崔海青
幾乎沒人知道她生命中那些轉折點。張靚很關注她的狀態,好幾次和老師們去她家家訪,聊孩子、聊社大、聊家庭。
高中時的一次突發事件讓她偏離了想象中的未來,以至于輟學上班,“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能干什么。現在有了孩子,我會鼓勵她多學一些東西。學一點技術,對自己是有用的、充實的。”
后來結婚,也“稀里糊涂的”。她覺得帶著三個孩子——愛人也是個“大孩子”。一直以來,最難的還是自己心態和觀念的轉變。
去社大學習,她覺得找到“一點彌補大學缺憾的感覺”。作為母親,她開始更深入地思考教育,“我們雖然說為自己活,可能為孩子更多一點。但你要自己改變,才能傳遞給孩子”。
在崔海青大爺這里,對“大學”的向往持續了幾十年。
小時候,他被村人稱呼為“小能孩兒,神童”,長大了,“能孩兒不能了,神童不神了”。他愛學習,命運卻開了個玩笑,趕上了“白卷大學生時代”。轉攻其它領域,學木工、搞工程建筑。兒子出生后,全力培養。三個兒子,老大搞技術,老二、老三做地質工作。時代在變,他常感嘆,“以前比窮,現在比富”。
在村民眼里,崔海青是能看得懂建筑圖紙的能人。但崔海青說自己,“沒學問,又很不會說話的人”。
2016年,他成為社大學員中僅有的3名男學員之一。老師邀他參加,他表面鎮定,“其實非常激動,但又怕年齡大了,被人笑話”。之后的課程、排練,從不缺席。有事來不了,就讓老伴代替。對社大,他是嚴肅的,“知識能改變命運,大到國家,小到家庭,都不外乎人才的競爭”。
幼兒園閱覽室墻壁上,貼著崔海青的打油詩,那是對社大的感恩和祝福:雖是星星火,將來必燎原。
走進幼兒園大門,瞬間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茅草屋”。
用掃帚毛做的屋頂,稻草做的屋子,木棍做的園子,藍花布做的門簾。屋下擺著農村司空見慣的菜籃子,里面是大南瓜。這個小屋吸引著每一位家長、孩子的眼球。
類似設計在川中幼兒園隨處可見,由老師們精心打造。特別的是,社大成立后,走廊、教室里悄悄增加了許多學員的作品,大部分是巧妙轉換自村里尋常的風物——在鵝卵石上作的畫;以玉米皮為原料的小拖鞋、小靠墊和裝飾花朵;用廢棄竹簾制作的風箏龍骨……
背后一以貫之的,是川中幼教人、村民們對“活教育”理念的認同和踐行。但教育理念落地村莊,還經歷了漫長的轉變過程。

村民的國畫作品

媽媽和孩子一起做的豆貼畫
2012年9月,川中幼兒園開學,緊張籌備了一個暑假后,面對的卻是很少人報名的窘境。家長們懷疑、觀望。老師們只得拿著招生簡章挨家挨戶宣傳。隨著幼兒園正式開課,質疑聲越來越多,小到買蠟筆、帶手工材料,大到開家長會、做親子活動,“不務正業”“學校事太多,家里活都干不了”。在家長心里,多識字、多學算術的才是“好學校”。
2015年,東沙崗村的張靜送女兒讀幼兒園,自己也參加了社區大學。那時她模糊地感受到“這個幼兒園不太一樣”。她是“90后”,樂于接受新事物,來到幼兒園,首先有心理上的認同,“它和我想法一致,不是逼著孩子去學,而是在各方面培養和引導”。
但讓她留心的是這樣一個細節:有個從別校轉來的孩子,不聽課,老師跟他交流,他就在地上打滾。但老師沒有放任不管,而是一直耐心陪伴,另由一位老師上課。
張靜表達不出這份感動,“我們幼兒園學費一學期不到1500,還沒有市區一個月的學費多。但老師對待每個孩子都很公平,不論他的家庭情況,也不管家長有沒有參加社大。他們把每個孩子都看在眼里,孩子才感覺自己被重視。”
大女兒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現在隔壁上小學。雖是住宿制,但張靜很放心,因為她“性格獨立、心理強大”。親戚家的孩子在城里讀書,來家里做客,百般不習慣,“首先是體能有差異,其次是適應能力、溝通能力還不足。”
相較于分數、升學,她看重的是孩子面對社會的能力,“我希望他的人生是開朗的,他獨立、善良,到社會上能交到朋友。遇事能扛,受得住委屈,同時也不壓抑自己”。
在這些方面,她覺得學校“已經開發得很好”。幼兒園孩子的特質是“懂分享、大方、不怯場”。
成長的不僅是孩子,還有她自己。
從商丘遠嫁侯兆川,最初兩年,張靜覺得特別難熬。除了個人角色的轉變,最直接的是生活習慣、語言的不相融。丈夫在外工作,自己也沒有朋友,只好專心帶孩子,除了買菜就不出門。這讓性格活潑的她感到“一下子被困住了”。隨著兩個孩子長大,才覺得“生活開闊了點”。
現在,張靜和小兒子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早上,兒子加快吃飯速度,兩人一起上學,他在幼兒園,媽媽在社大排練;晚上,母子倆一起討論學習心得。張靜發現,當兒子知道媽媽也在幼兒園,“他感覺很親切,也挺驕傲”。這學期,為了和媽媽保持一致,他也參加了學校的非洲鼓社團。
得益于社大的育兒課、專家講座,對孩子,張靜更愿意溝通、引導,而非控制。她不由自主地運用學到的“專業知識”,效果讓她驚喜。孩子玩手機,她商量,“咱們再看十分鐘就去寫作業,好嗎?”孩子就會履行諾言。她說,“他有自己的思想,這比我讓他寫作業有效率得多。”。
更重要的,是個人生活也開始有滋有味。她在社大結識了許多朋友,“不知道為什么就感覺很親”。排練完了,姐妹們一起去鎮上吃麻辣燙。

村民牛書民和孫子
她最不愿去城市,“總感覺不透氣”。從城里回來,過了愚公洞,才感到呼吸順暢。村民外遷、生源流失已成常態,但張靜覺得自己“幸運”,“我們沒有太大的經濟能力,去城市,壓力大,人也悶。有這么好的學校,何必舍近求遠呢?這個村,我女兒趕上了,我也趕上了”。
幼兒園的老師們還記得老園長張青娥的話,“一個孩子是一粒種子,社大的家長學員也是一粒種子。我們把種子埋進土里,用溫暖的教育去滋潤他們,鄉村生活的變化可以預料。”
隨著時間推移,這個路徑愈加明確。郭文艷對記者說,從家園共育起步,將走向整個社區環境的營造,“大環境營造好了,家長素質提高了,直接受益的是孩子”。
對村里的老人們來說,記憶總是苦的。
65歲的牛書民講起童年,滿是感慨,“不能回想”。她家是貧農,姊妹八個。母親經常生病,一生病,她一個星期不能上學。長姐如母,9歲,要踩在凳子上搟面條、做飯。沒工夫想其它事,她不停地紡線、織布、做鞋,“一天大人的納一只,小孩的兩只”,什么活兒都干。
她印象最深的是“窮”。一個雞蛋換一根鉛筆,用到捏不住了,就扒開筆,捏著芯寫字。買本子,兩毛錢,父親借了一上午,她哭了一上午。后來,高中沒念完就輟學,卻也成為那個年代的“高材生”。
參加社大,一開始她每天兜里都裝200塊錢,“我可搞笑了,心想要是交學費就交,貴了我就不上了。”在社大,她最感興趣的是畫畫,她在石頭上畫過傘,在易拉罐上畫過臉譜,在小扇子上畫過荷花,“顏料、畫筆都是幼兒園提供的,我們上社大不僅一分錢不用交,還能學這么多本領”。
從山西遠嫁而來的王英英,“苦”積攢了一輩子,講著講著就會哭。丈夫去世早,她帶3個孩子,守寡40多年,“我腿腳不好,一個人耕種6畝地,原以為把孩子養大就成了,沒想到,兒子兒媳離婚,我60多歲的人又開始養兩個小的”。來到社大,她只說了一句話,“我來這,是開了心了”。
郭桂枝老人最擔心的是“學校會不會哪天不辦了”,家里沒錢在縣城買房,4個孩子沒地方讀書。剛到幼兒園時,她少與人言,接觸久了,才吐露心聲,“我沒法跟別人多說話,我過不到人前”。家里七張嘴,就憑兒子一人打工,一說就想哭。她感謝李老師讓她上社大,“我現在什么都想開了,自己高興一點,我把身體弄好了,就是給家里減輕負擔了。有什么不高興,我就跟老師們、關系好的學員們說一說”,有段時間,她拉著兒媳婦來上社大。

王英英老人(左)在社區大學排練快板節目
他們深刻感受到了鄉村巨變。牛書民26歲嫁到東沙崗村,“人可多了,到處都是小孩”。一年兩次大會,二月二、四月十八,本莊人唱戲。那時她有姊妹八個,“現在人口改變了,生活也改變了”。最近十來年,“人少得最快”。她的兒子和女兒都“出去”了,她在家,經常開著門,等著有人走到她門口,大家就站著說一會兒話。也有人多的地方,都是打撲克、打麻將。
牛書民問記者,“孫教授說的鄉村還魂有可能實現嗎?”她算了一筆賬,一畝地需要一包種子、一包化肥,一包種子35~40元,一包化肥125元,犁地一畝40塊錢,“這都不算勞動力”。一畝地能收獲500斤玉米,“已經很不錯”,而一斤玉米只賣八九毛。今年大旱,“相當于白種”。如果選擇將土地外包,一年一畝地有600元。
“農村人是最重要的。好比打仗,兵馬不動,糧草先行。沒有農民種地,怎么打仗?怎么生產?城鄉差距太大。農村人沒有保障。要是一畝地有兩三千塊錢,那肯定就好了。但在城市,掃大街,一個月都有好幾千。”
她猶豫一下給出自己的答案,“難”,“我們現在一點用都沒有了,不能勞動了,白白在家坐吃。農村基本上沒人了”。
但記憶也會改變。
也許多年以后,即使遠別故鄉,當郎曉云回憶起社大、回憶起侯兆川時,還會幸福地笑起來。
那時她從學校回家,“渾身都充滿了力量”:“生活敘事與口語表達”練好了她的普通話,讓她既可以和女兒表演童話劇《小紅帽》,也能深情而有氣勢地朗誦《滿江紅》;“侯兆川自然風物與人文景觀”帶著大家第一次看清“盤上”的前世今生,讓人自豪;手工課、舞蹈課讓她一個“普通種地婦女”也能和藝術掛鉤;還有專家、教授講的“育兒知識”“智慧女人”“探索幸福”,讓她不僅學會如何教育孩子,還明白了愛情的最高境界是“欣賞”。
她給朋友介紹社大,朋友回家做飯也開始聽著歌,“大家都說我胖,我每天抱著1歲的小娃,孩子醒了,我就朗誦,孩子睡了,我就畫畫。我每天都那么幸福,也不沖大娃發脾氣了,怎么能瘦下來呢。”
她身上翻天覆地的改變,連自己都難以置信,“川中社大確實讓我們從普普通通的人變成了文化人。”當自己說過的話被印在社大年刊上,翻開那瞬間,心想“何德何能”。
最關鍵的是,她和大家在一起。老二出生,她坐著月子,就在社大群里守消息。臺灣行動研究第一人夏林清教授來了,去不了,“心里那個急”。群里安慰,“三年后,夏教授還會來”。她愈發難過,托朋友帶著她和寶寶出發了,“我一定要去,不能給人生留遺憾”。
兩周年慶典,她沒參加,關注大家的排練情況,心里感動,“一個小小的動作,都會重復多次,可是大家依然樂此不疲。有學員甚至放棄家里最佳種玉米的時間來練習,多么難能可貴。”在他們心中,社大不僅是可以學東西,可以傾訴痛苦、調解矛盾的場地,那還是他們的“家”。
大雪天,村民們自發開拖拉機清掃孩子們上學道路和園內積雪。春天,學校試驗田里的紅薯苗已經澆好了。秋收,鄉親們一起收紅薯、剝花生。他們平日里送來各種教學材料,紙箱、瓶子……有一年,馮泱銘的爺爺開著三輪車拉了滿滿一車花到學校,對老師說,“你們這么辛苦,咱們幼兒園又這么好,花放我家里,我覺得浪費了,放在幼兒園,讓更多人看見”。
郎曉云還會記得那個美妙的山村之夜,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浪漫時刻。
每年一度的社區大學慶典,村民們都說,“絕不亞于星光大道”,而為慶典演出的,就是幼兒園的老師與村婦、老婆婆、老爺爺們。那個夜晚,孩子們使勁兒鼓掌,爸爸們回來了,整場舉著手機錄像,婆婆們要等到兒媳最后一個節目演完才會離開。
兒時那個熱鬧的村莊永恒地失落了,但這一切,卻一遍又一遍在她心里沉淀,幻化成新的“鄉村記憶”。
輝縣至今沒有鐵路、高速和國道,但這并不妨礙旅游業的熱度。全市一半以上的區域都是景區,每年能吸引全國游客800多萬。
而對“盤上人”而言,他們卻少有打量自己和世界的時刻。他們忙于在城市化浪潮下做抉擇:離開,上繳土地或主動遷徙,會失去了“根”;留下,則面臨經濟、生活的雙重撕扯。和大多數村莊一樣,被“剩”下的老人、婦女和小孩,生活重復單調,在山村里“守著日出看著日落”。
當整個鄉村變為流動態時,更漂泊的是文化與心靈。這也就是孫慶忠教授反復言說的“鄉村失憶”,但他也說,“鄉村正處于失憶的邊緣,卻沒有徹底失憶”。
來到侯兆川,我們真實地感受到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碰撞、影響。經由一所幼兒園、一所社區大學連接起來的無數動人故事,在這里不斷發生著。限于行文篇幅,我們無法一一記錄。
我們最早見到的王合月老人,她一字不識,卻不愿落下一節課,看不懂歌詞,就跟著大家一起唱。三年前,孫慶忠教授教她寫下“川中社區大學王合月”,她說,“我記性不好,從東屋到西屋就忘了去干什么了。我趕過牛,劈過柴,就是沒拿過筆。”因為社大,她成了“名人”。在她家里,墻上貼著孩子們的畢業證書,而關于她的報道和社大的優秀學員證書也被她仔細收好。
91年出生的郝彥婷結婚十年了,一直“留守”。記者到她家坐坐,第一反應,太干凈了。她說,她的生活太單調,“在家待著可沒意思呀”,沒事就打掃衛生。打掃完屋里,又去街上打掃。她初中畢業就工作,在附近的八里溝、北京的天壇公園拍“快照”,做了好幾年。老板說她,“你拍的照都是糖水呀”,她不懂,“可甜,但沒什么內涵。美,但沒有含義”。我們提到“攝影”,她說,“還得深入地學。現在照顧小孩,什么也學不了的感覺”。對社大,她很感謝社大“提供了一個平臺”。
王蘇芳,當初眾人眼中“沉默寡言的小媳婦”,現在樂觀開朗,和婆婆出門,大家都以為是娘倆兒。她以前內向、不合群,老和丈夫鬧矛盾,社大老師、義工們專門為她提出解決方案。上課時,孫教授曾問她,愛情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她回答是寬容。“寬容是一部分,但最高境界是欣賞”,她恍然大悟。她和跳古典舞的學員們成了好朋友,分享抖音,“一輩子認識你們幾個,足矣”。
去王海芳家里時,她丈夫恰好在家。侯兆川變化太快,讓他越來越“不懂”,“以前咱們羨慕人家開個汽車,緊追慢趕地買了個車了,城里人買個山地車騎到咱這兒,這咋也趕不上了。”很多人選擇離開,但留下來的人也有事可做。村里不但對接了扶貧項目,周邊的旅游產業也能提供工作機會。“我們土生土長,肯定要說家鄉好”,對未來,他笑著說,“肯定有信心啊”。

社大學員們去輝縣城里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