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一個脫口秀主持人的臨終思考

文_貍小龍

早在7年前，《小丑》主演杰昆·菲尼克斯還遠遠不像今天這樣，被眾多的中國觀眾津津樂道。那一年，他在影片《大師》（The Master）里飾演一個叫弗雷迪的人，一個在太平洋戰爭中遺留下精神問題的美國士兵。在沒被刪減的那個《大師》版本里，影片開頭，弗雷迪站在礁石上，對著狂躁的大海劇烈地自娛，嚇壞了剛從一所二本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我。

又過了一年，菲尼克斯主演了被奉為神作的電影《她》（Her），靠著一段讓人融化的愛情故事，才逐漸走進大眾的視野。

對電影來說，愛情是個法寶。就像當年的萊昂納多，也是在演了《泰坦尼克號》以后，才被人熟知，待到聲名鼎沸，他小時候拍的片子都會被翻出來觀摩。

說回菲尼克斯，說回《小丑》。但是，直談《小丑》真的有些困難，這部電影已經撕裂了今天的輿論，捧它的把它舉起來，貶它的不惜代價。所以在談《小丑》之前，還是有必要先談一下《大師》。

為什么要從《大師》開始說起？我喜歡從電影世界本身去討論電影，即便這部電影可能跟另一部不相關，但在創作的世界里，有些東西是相通的。就像有人問托爾金他怎么看自己在《魔戒》里虛構出的“中土世界”，他認為“中土”是真實存在的——不是說它真實存在于我們眼之所見的世界里，而是魔戒的故事講述的是一個真實的現實。

那么在由眾多影像構筑起來的電影世界里，可不可以找出這樣一種“真實”呢？可以從《小丑》和《大師》兩部電影里看到一些蛛絲馬跡，二者的題材本來就有著許多共性。

先說《大師》，主人公弗雷迪因戰爭患上了精神問題，回國后經歷過一段波折，認識了擅長澆灌中產階級心靈的“大師”卡斯特（菲利浦·霍夫曼飾，霍夫曼在1999年上映的《天才瑞普利》里飾演的角色也叫弗雷迪，多么偉大的呼應）。卡斯特精于催眠，有一套靈魂轉世理論，他身邊天天圍著一堆有毛病的人，仰慕他，恭維他，令他名震天下。卡斯特表面上縱情于名利場，實則寂寞得不行，他深知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相信他那套理論，這時弗雷迪闖進了他的生活，可謂干柴師傅遇到了烈火徒弟。

弗雷迪的生命中缺少父性的照耀，戰爭又將他身上本就缺乏的社會性轟炸得一干二凈，當卡斯特隔著實木書桌問他一些堪稱典范的心理學問題，他咯咯笑起來，就像他在《小丑》里爆發出的笑聲一模一樣。但卡斯特畢竟老練，他的靈魂療法讓弗雷迪如沐春風，把這個年輕人徹底變成了自己的簇擁。

弗雷迪終日跟著卡斯特混跡于空虛富人的圈子。然而師父法力再高，最終還是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了一連串的馬腳印。弗雷迪逐漸失望，他騎上摩托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精心打造的體面世界。

弗雷迪去了哪兒呢？哪里需要他這樣一個人？沒錯，他來到了《小丑》里的哥譚市。他留長了頭發，改了名字（叫亞瑟），患上一種一受刺激就要狂笑的病。早上，他照舊出工，被一群混混暴揍。晚上他回家陪媽媽看電視，在電視上，他理想中的自己又找到了一個更理想的父親：羅伯特·德尼羅。

德尼羅，他在《小丑》里飾演的角色叫默里，是一名脫口秀節目的主持人，老成持重，機智風趣。博聞強記的觀眾一定記得，早在1976年，在《出租車司機》這部電影中，默里那時叫特拉維斯，一名參加過越戰的愣頭大兵。這個大兵每天刻苦健身，不吃垃圾食品，發誓要刺殺偽善者，卻誤打誤撞卷進了跟黑社會沖突之中，消滅了美國社會里普遍的惡，一舉成了英雄。

40年過去了，特拉維斯明顯老了，不能再意氣用事，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完成從出租車司機到脫口秀主持人這種階級跨越的，但他明顯混得不賴，從市政人員到清閑富人，再到亞瑟這樣的底層民眾，大家都愿聽他說話。

但默里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在節目中拿著亞瑟失敗的單口相聲視頻開涮，竟因此傷透了他的心。

這時，亞瑟已經完成了從一個弱者到手刃五人的底層英雄的轉變，他表面上配合默里，參加后者的節目，卻冷不丁掏出手槍，打死了這位他好不容易認來的精神父親。

默里死了，他的演員德尼羅趴在片場的桌子上發呆：

怎么回事？這個電影的主角真的是這個不化妝、不戴面具就不能獨立思考的人嗎？

他在《大師》里不是挺像個爺們兒的嗎，怎么一到這部電影里就變了呢？

他們在《V字仇殺隊》里不是戴過面具了嗎……

德尼羅百思不得其解，眼看著自己四十年前用鮮血譜寫的精神傳統被一舉葬送，不知導演什么時候才肯喊出“NG！”

導演顯然不想理他——電影作為藝術的時代早就過去了，電影作為工具的時代早已來臨。人們想聽好話，就講給他們。人們想看憤怒，就拍給他們。這就是“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道理。

但人們說這部電影展現了他們的心聲，卻不承認它真的鼓舞了自己。人們深深地為菲尼克斯的表演所折服，這時才學著去同情像亞瑟這樣一個誰都可以踐踏他的人。

是這樣嗎？

列子帶著徒弟去隔壁找南郭子玩兒，南郭子的表現令年輕人十分驚駭，回到住處，大家都帶著疑問的面色。列子說：“懂得真意的人不再說話，什么都懂的人也不再說話……像這樣就行了，你們為什么要胡亂驚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