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周春倫 楊軍 湯成米 供圖_孫慶忠

孫慶忠教授與川中社區大學的學員們
記者:我們注意到,您在2018年7月8日為中國農業大學舉辦的“全國大學生鄉村振興夏令營”授課時講道,您從1995年開始下鄉,并將24年的田野工作總結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闡釋文化特質的田野工作;第二階段是揭示社會問題的田野工作;第三階段是促進生命變革的田野工作。能否談談這三個階段的變化?
孫慶忠:我最初走入鄉村,主要是采錄民間故事,聽老百姓講述村里的禮俗。從1995年秋學期,我開始給沈陽師范大學中文系的本科生講課。因此,走到鄉村,坐在老鄉家的炕頭上,有時一聊就聊到半夜,再回到學校,下一年的“民俗學”和“民間文學”課就會變得豐富多彩。我最早的一屆學生,他們至今回憶起當年我過講的遼西、遼北的奇聞軼事,還覺得興趣盎然,因為那的確就是老百姓的生活。這一階段下鄉的目標主要是服務于教學的民間文化采錄工作。
1998年我到中山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讓我有機會更加深層地走進民間社會,也因此對鄉土文化多了一份難以言說的情感。也是這三年,讓我意識到僅僅做文化采錄是不夠的,與文化變遷并存的社會問題,是我們無法繞開的研究主題,也為我對中國社會的思考帶來了很多的困惑。
2001年我博士畢業后,到中國人民大學做了兩年社會心理學博士后,就是希望能把人類學的研究往前再邁進一步。2003年,我到中國農業大學社會學系工作。從2003到2011年,這8年時間,除了教學,我主要是帶著十屆本科生到京西35公里的妙峰山做廟會研究,以期發現社會轉型時期鄉土文化的生存形態。這一時期,我指導學生完成了《香會志與人生史》等三本書,記錄了民間社會組織的歷史形貌與現實處境。
我的田野工作發生重大轉型,是在2011到2013年間。原本我對鄉村的研究都是局部的,而這兩年對鄉村教育的研究讓我跑了七個省八個縣。那一時期我突然覺得有種失重,感覺特別難過。為什么呢?以前我很少關注小孩子,但當我走到鄉村后發現,鄉村的學校大多已經在撤點并校的政策下撤掉了,剩下的鄉村學校,孩子多半住校,比如河南輝縣侯兆川的沙窯中學,是一個深山里的學校,6歲的孩子就住校。
很多鄉村學校,那里的老師們,年紀大的等著退休,年紀輕的等著回城。這是一種大家都很理解的社會事實。今天鄉村之所以處于崩解狀態,一方面是因為城市化的快速進展,另一方面是因為鄉村教育沒有發揮它應有的功能。在鄉民的記憶中,鄉村學校曾是鄉村文明的中心,對于整合村落社會發揮著巨大作用,鄉村教師也備受關注和尊重??墒墙裉?,你們去看,高墻大院,類似軍營。你想,孩子們在里面有多少無聊的時間不知道如何打發,老師們在里面大多處于無望的狀態,而鄉民呢,能好哪里去。
我用四個“失憶”來概括鄉村教育的現狀——與家庭生活游離,與自然環境疏遠,對家鄉歷史的無知,以及對鄉村禮俗的漠然。這四個“失憶”構成了一個基本的判斷,那就是今天中國鄉土社會已經處于一個集體失憶的邊緣。這里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集體失憶”,一個是“邊緣”。
為什么說“邊緣”?假如已徹底失憶了,那我們今天不要做什么工作,等著它一個一個死亡就好了。從表面上看,鄉村的“形”已經破敗了,但它的“神”猶存。這份對鄉土文化的信念是妙峰山研究帶給我的。我之前到河南、河北調研時發現,一個村子有十幾個小寨子,其中有六七個,一個人都沒有了。這樣的情形在鄉村表現非常突出。從表面上看,鄉村確實已經凋敝了,甚至等死了。但是,我稱其為身處失憶的“邊緣”就在于,還有一份鄉愁,鄉土社會里的老人尚存。只要人在,記憶就在,鄉村的根還活著。如果根壞死了,你說我們還能救這棵樹嗎?不能!
記者:川中社區大學目前在學前教育領域內產生了很大影響,它有一些特殊性,比如它是國內目前第一所以幼兒園為依托的社區大學。您當時為什么會選擇川中、選擇幼兒園?您推動這項實驗的原初動力和根本目標是什么?
孫慶忠:從第一次到輝縣侯兆川做調研,我就對這里念念不忘。我就想,如果鄉村教師不振奮起來,鄉村教育就徹底無望了。那么用什么方法能把鄉村教師的內在動力調動起來?從原理上來說,教育讓我們教師有自信,讓教師的道德良心發揮作用,可以完善今天鄉村教育的缺憾,但事實上,如果你不去啟動他內心的動力,就好比是一個精美的物件被封塵多年,你見不到它的本色。
所以,我辦社區大學,真的不是為了幼兒園的孩子?,F在每個人都說為了孩子,但我不是。我想的是,如果我把幼兒園的老師培養好了,幼兒園的孩子會差嗎?如果我把他們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培養好了,他的家庭教育環境改善了,他還會差嗎?所以我說這是系統干預,從源頭上干預。我不只關心孩子,我關心教育孩子的人,關心整個鄉土社會的發展。這是我的原初動力。
為什么選擇川中幼兒園,你們到川中會發現,這里的幼兒教師家都在城里,他們都住校,但孩子們不住校,家長每天接送,這就提供了一塊天然的土壤,有了鄉村學校和村莊之間的聯結。所以多種因素聚合,加上張青娥老園長的積極籌劃和大膽推動,川中教育實驗開始了。

我的目標是什么呢?第一,讓鄉村教師能夠擁有熱愛教育的能力,讓他們看到自身的潛質和這個時代賦予他們的使命;第二,讓農民,無論是年輕的年長的,只要生活在鄉村,能夠感受到教育的溫暖。讓他們雖然年老,但是能夠發揮余熱,雖然體弱多病,但是還能有尊嚴地活著。
這個夢想靠誰來推動?那就是川中社區大學的那些志愿者們、幼兒園教師們,他們做了了不起的工作。文艷園長的報告常講,是我帶給了他們溫暖,然后他們又將這份溫暖傳遞給了村民。實際上,不是我溫暖了他們,是他們溫暖了我。這二十幾位幼兒教師,特別是9位骨干,他們力挺,才讓這個教育實驗走到了今天。我在鄉村游走了二十四年,川中教育實驗讓我第一次感覺到,鄉村自在的力量,可以去拯救鄉土文化的靈魂。
我們常說鄉村自救,鄉村如何才能自救呢?面對鄉村失憶、鄉村破敗,鄉村自救的力量要能夠起來才行。社區大學的一個根本目標,就是培育鄉村自救的人,培養創造生活的人,這是一個不會改變的終極目標。
記者:您給自己最近五年在四個鄉村點的實驗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招魂”,招鄉村文化之魂,您在這個過程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
孫慶忠:對于“招魂”,當然這是一個比喻,我對自己有三個定位,和與之匹配的有三個角色。第一個角色是“巫師”。為什么呢?因為鄉村失憶了,失魂落魄了,那就得由“巫師”把魂招回來,我招的魂就是鄉村文化之魂,鄉村只要有魂在,盡管外形可能不在了,但是內在精神還可以傳遞。但是,世上只有一個“巫師”夠嗎?我還肩負著另外一個任務,就是培養我的學生,讓他們成為 “小巫師”,他們一旦擁有了熱愛鄉村的情感,就愿意投入,愿意為鄉村做事情,文艷們就是我培養的 “小巫師”,當我把他們培養成大“巫師”,他們就會培養村民,讓他們感覺到生活不僅僅是土地和鍋臺,還可以和繪畫和音樂連接在一起,他們的生命得到了很大改觀,因為對生活的愛戀,對生命的敬重,所以他們才會愛戀鄉村,才愿意去為別人做事情。當有一天,村民們搖身一變成為“巫師”,鄉村也就真正可以自救啦!
前幾天我跟幼兒園老師們座談,房玉蘋老師說:“我體會到了,人這一輩子最大的財富其實是奉獻,我們要自救的前提是要先學會救人?!彼v得很好,我也覺得這幾年對這些“小巫師”們的培養是成功的。他們將這種溫暖傳遞給村民,人被溫暖過之后,才會有動力去溫暖別人,這不就是在不斷地招魂嘛。所以我把自己的工作定位成“種子”工程、“巫師”培養工程,一代一代地去傳遞,其結果就是鄉土社會的根本改變。
第二角色是“醫生”。鄉土社會的破敗不是一天兩天,它已經傷痕累累、病態叢生,當它的魂被招回之后,你就要慢慢去療治它,讓它的身體慢慢恢復。這時候,第三個身份緊接著出現了,是教師,教師要賦予鄉村新的靈魂,要去培養它。培養的核心是什么?就是我對社區大學的定位,“成人終身學習的公民學?!保囵B公民意識,培養他們熱愛生活的能力。當這些都落實的時候,我們離期待的結果就不遠了。
所以這三種身份是遞進式的。我在三種角色中游走,特別是川中教育實驗,這個過程也讓我自己的生命不斷發生變革。我改變了我原來在鄉村工作的姿態,超越了只做文化記錄和文化闡釋的邊界,我重新認識了自己生命的意義,我更愿意把我自己當作工具,深入到鄉村,一介書生,也可以在這個燦爛的時代里,為凋敝的鄉村去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這也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使命。
記者:聽老師們說,您給他們提出了一個新的任務,或者說一個新的愿景,編寫“侯兆川風土文化叢書”,您的考量是什么?
孫慶忠:在鄉土工作中,必須培養中堅力量,培養當地的“巫師”才行,不能只靠外來者。這幾年在陜北佳縣泥河溝村做農業文化遺產地的村落文化資源挖掘,我自己在村子里住了76天,我的學生們平均每個人在那里住了四五十天。我們與村民共同完成這項工作,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調動村民的積極性,才能喚起他們熱愛家鄉的深情,他們才會成為農業遺產自覺的守護者。我讓老師們編寫“侯兆川風土文化叢書”,目的何在呢?于文艷們,是在培養他們重新發現家鄉的眼睛,培養他們的使命意識和教育自覺。于村民呢,是讓他們重新發現自己,重新發現家庭,重新發現村莊,重新發現自己從小就攜帶的鄉愁。這項采錄工作,讓他們來做,是增加他們的自信,讓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向教育家邁近。
讓他們親近鄉村,去跟老百姓交流,這個過程是慢慢學得為人之道;讓他們帶領社大學員尋求改變生活的辦法,給學員們上課,實際是慢慢學得為師之道;讓他們寫文章記錄自己成長的足跡,反復思考教育的命題,是慢慢懂得為學之道。一項工作,其實有幾項訓練的目標。好在,姑娘們和小伙子們一直在向這個目標邁進,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所以,出版幾本地方文化的書籍本身不是目標,而是訓練這幾種能力的必然產物。
我說你們雖然是中師生,但你們要成為有教育思想有行動力的教育家。我跟他們約定,我陪伴你們八年,也就是你們四十歲的時候,要有一個華麗轉身。
你們看到的4本大約120萬字的《川中社區大學年刊》,也許對你們來說是小兒科,但對于這些每天忙著帶孩子上課的老師們,是不容易的。這里面有他們教學中的思考,帶社大學員過程中的感悟,以及聽了我的講課后的感想,是這五年來他們走過的足跡。所以,我更愿意以這樣的方式,去培養年輕人,去培養村民,讓他們在低頭行進的過程中,猛抬頭,就有一個又一個自己親手創造的成果擺在他們面前,這就是我希望的事兒?。?/p>

郭文艷(右)和李小娟(左)帶著學員們唱手語歌
今天的知識分子并沒有發揮知識分子的作用,逃遁,甚至是追名逐利,這個快節奏的時代,讓人們失去了自我。這個時代,亟需知識分子走下去,不以拯救者的姿態。我越來越覺得,拯救,你個人的力量能拯救什么呢?所以,培育人才是最根本的。知識分子的想法常常比天高,但落到實處卻往往孱弱無力。在我們今天所做的鄉村建設這項工作中,怎么能讓自己的生命和農民的命運、和中國社會的生命連結在一起,這是關鍵中的關鍵。不是拯救,而是在這個過程中讓我們重新發現自身存在的價值和使命,而后一路同行。
記者:我們在走訪村民時,劉書民老大娘給我們講起“招魂”的事情,作為在侯兆川生活了一輩子并見證了村莊衰敗整個過程的老人,她認為招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鄉村振興首先需要解決村里人的生計問題,讓更多人愿意留在鄉村,讓走出去的年輕人能夠走回來。那么,鄉村“還魂”真的可行嗎?我們所做的“招魂”工作的意義在哪里?

孫慶忠教授在川中社區大學給學員們講課 輝縣市各級領導、孫慶忠教授與川中幼教人在一起
孫慶忠:我曾經稱量過這項工作。雖然不易,但前景可期。如何在“招魂”之后讓鄉村持續發展,這是另一個問題,我們日后有機會再談。僅僅就通過文化的力量喚醒鄉村記憶而言,它的價值就毋庸置疑。最近五年來,我帶領學生在農業文化遺產地,開展了一系列村落行動。我們在陜北佳縣泥河溝駐村76天,與村民共同完成出版了三卷本的文化志、口述史和影像志,為這個國家級貧困縣的貧困村尋找文化扶貧的有效路徑。在內蒙古敖漢旗駐村26天,進行文化普查并在15個鄉鎮采錄了農耕能人口述史,搶救性存留具有數千年歷史的旱作農耕技術。在河北涉縣王金莊村駐村66天,協助村民組織“旱作梯田保護與利用協會”,尋找旱作梯田系統的文化元素,開展梯田地名志和作物志的搜集和整理工作。在云南綠春縣瓦那村駐村24天,在采集哈尼稻作梯田系統的農耕記憶的間隙,幫助村民采茶、收割稻谷。
這些工作表面上看來沒有讓村民富裕起來,那它的價值體現在哪里呢?2018年2月3日,佳縣的縣長派泥河溝所在鄉鎮的黨委書記和鎮長到北京向我咨詢。他們的問題是,我們的文化梳理工作已經結束,但現在老百姓的腰包還是很癟,怎么辦呢?我說,你們的這句話,其實是質疑文化工作的價值,至少有這樣的疑問。
我給他們舉了個例子。我家住的樓是18層,在大街上你只能看到這18層,下面的地基你是看不到的,但事實是,我的地基打得越深,你的樓可以蓋得越高。這就是我的價值稱量。在很多人看來,文化挖掘所發揮的效用是柔性的,甚至是可有可無的,其實不然,它所能發揮的社會效應絕對是剛性的。
如果老百姓不愛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這片土地,還會有鄉村振興嗎?不可能。我們讓村民講述這片土地的故事、跟村民共同完成這幾本書,目的就是要讓農民對這片土地心存愛戀,他們在講述故事時能不傾情嗎,這就是生命的重新喚醒。而我把文化資源挖掘工作做好了,地方政府、各級社會組織意識到這份文化價值,他們會充分利用并把它變現,會讓老百姓擁有富足又有尊嚴的生活。所以我說,如果我今天既能做文化普查、做鄉村教育,同時我又能帶動經濟發展,那我可真是不自量力。我們把自己能做的工作做好,盡職守責就是對鄉村的貢獻。

孫慶忠教授帶領學生在農業遺產地河北涉縣王金莊村調研
那么,鄉村“還魂”真的可能嗎?在城市化發展極度快速、鄉土文化日益萎縮的情境之下,這不是逆時代而行的堂·吉訶德嗎?當有人這樣追問的時候,我總會說一個事實,本世紀初的時候,人口學家就曾預測過,50年之后,也就是到本世紀中葉,還將有5億人生活在鄉村。5億人啊,這么一個龐大的數字,讓我們無力也無法割舍掉鄉村,我們的城市發展跟鄉村發展是一體兩面,缺一不可。中國社會的多樣性,決定了我們不能以西方現代化的觀點來看待中國的現實問題。那么,今天的招魂可能嗎,能招回來?事實已經證明了。我在川中五年的教育實驗,以及在農業文化遺產地所做的工作,都讓我在困難重重之中始終能看到希望。
退一萬步說,如果整個鄉土社會未來都會死,那我們還有必要救它嗎?這就好比,家里的老人病入膏肓,你能將他棄之不管、推之門外嗎?不會,你一定努力地為他做好最后一段時光的送行,讓他有尊嚴地死去。即便我們不能去拯救什么,但是,我能讓今天的老人,和那里的鄉村一樣,有尊嚴地死去,也算是告慰了先祖。這是最底線的說法。
從積極的一面來說,我們的鄉村教育實驗之所以備受關注,就在于它在重重的迷霧和陰霾之下,始終還讓我們對于晴朗的天空抱有積極的想象,還能讓我們知道,人應該怎么過,這日子該怎么活。川中教育實驗,跟我們教育所提倡的那份溫暖是相契合的,因此它才讓教育人為之落淚,才讓鄉村教師自身的變化可能帶來鄉村的變革。對于鄉村的未來,我從來不悲觀,如果真的悲觀,那我可能在家里坐吃等死,不會積極地投入到鄉村自救和努力成為“巫師”的生活之中。
川中的教育實驗成功與否,我們還在路上,但是川中所給我們展現出來的形態,無疑讓我在今天鄉土中國大背景下,始終能看到前面有一束光,始終有希望感,這是最難能可貴的。
記者:我們來自四川,這里有點不同,基本屬于一個移民社會。比如我們村子是康熙年間遷過來的。因為戰亂等因素,這里本來是蠻荒之地,然后祖先們將它開發了,現在人們又遷走了,它好像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我們對鄉村好像有一種封閉的靜態的想象,其實不是,正因為有人去了,村莊才生長出來了。鄉村文化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流動到城市里,它也能形成一個新的社區文化。您怎么來理解鄉村的靜與動的問題?這種流動,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重建一個社區,它的核心動力是什么?
孫慶忠:你剛剛講的問題,實際是我們從一個什么時段來看待鄉村的變與不變。應該講,從長時段歷史的角度,它一定是動的,回首中華幾千年的朝代更迭和世事變化,移民是中國社會的一個事實,特別是戰亂年代,沒有哪塊土地能夠永世不變。從這個意義上說,鄉土社會的變化以及遷徙流動,是明顯的。但是,從短期來看,幾年、十幾年或者幾十年,村落的形態是相對穩定的。擁有幾百年歷史的村落在中國還有不少。所以,看待鄉村的靜與動,是需要明確時間定位的。
今天很多民俗學專家總強調原汁原味,總覺得要守住那份傳統才行,這種想法不過是一廂情愿的理想而已。我們生活在一個地球村的時代,怎么可能游離出全球化發展,它只能在相對層面上保留著生活的基本形態,所謂保留完全傳統的古樸生活是不可能的。對于生活在任何地方的人群來說都是不公平的。
再說說我們怎樣理解傳統,比如,微信的普及不到10年,那么微信是不是一種民俗現象呢?它是我們這個時代因應科技進步而興起的一種習俗,但是,再過十年二十年,我們傳遞信息可能就不需要微信了,相互看一眼、眨眨眼睛,信息就傳遞到位了。也就是說,人們之間的交往又可能被新的科技手段替代。那個時候,我們這個微信的時代就自然被稱為傳統了。
我們怎么來理解傳統?在幾千年農耕文明中,不同時代總能匯入新流,所以,我們應該這樣理解傳統與現代:傳統是什么呢?是流過記憶的生活之河;現代是什么呢?不過是融于傳統的當下之波。“傳統”與“現代”形如兩撅,實為一體,共同匯聚于民俗生活之中。
再談談流動的核心動力。我舉一個例子吧。人類學家喬健曾寫過一本書叫《漂泊的永恒》,其中有一篇他講的是瑤族的故事,這個民族每逢戰亂平息,災難過后,就會舉族遷徙。目的只有一個,要尋找一個叫千家峒的地方,因為在他們的傳說里,千家峒是他們的祖居地,那里芳草豐美,他們舉族遷徙是在尋根吶。
為什么尋根問祖成為中國人不死的情結?因為中國人相信有根才能站穩,有根才能生存。對祖先的認同,是尋找一種心靈的歸屬。無論社會怎么變革,人們一旦過了30歲,都會有一次精神上的回歸。40歲之后,就會對自己的生命有一個重新的認知。從這個意義上說,再回到上面的問題,我對鄉土社會的未來,對于中國人心靈深處的精神故鄉,態度始終是積極的、樂觀的。

2018 年7月8日,孫教授在中國農業大學“全國大學生鄉村振興夏令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