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的詩教

文_張喁

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詩人、評論家、劇作家，其作品對二十世紀乃至今日的文學史影響極深遠，194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在艾略特看來，教育問題最終是社會問題，教育沒搞好，最大原因是沒有令人滿意的社會結構。“如果教育不再意味著比別人更有錢，或更有權勢，或社會地位更高，或至少意味著一個更牢靠和更體面的職業，那么很少有人會費事去獲得教育。”

艾略特的荒誕吟唱，摻雜在教育評價中，比如教育的動機之一是向上爬，獲得“閑暇”。但他仍有對“傳統”的敬畏，即東方的過去有更文明的傳統，現在卻把傳統掛在嘴邊，以為傳統是遺產一樣的囊中之物；西方過去缺少國家教化，現在有更發達的文明，但只有實用主義而沒有傳統；無論東方西方，教育應該助力人們艱辛地繼承或建立起傳統。

趙蘿蕤（右一）于清華大學讀書時翻譯了《荒原》，1937年出版后，她一舉成名。1946年夏，她與丈夫陳夢家（左一）得以和艾略特聚餐暢談

20世紀最偉大詩人

在學校教育中，楷模是必要的。把人類歷史上什么樣的人樹立為學生學習的楷模？當然偉人是最慣見的。比如愛因斯坦，是20世紀的偉人。學生耳熟能詳，毫無疑義。

但若我們說，艾略特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對于學生，這就會是一個空洞的定義，使他們茫然。

T.S.艾略特，194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最有影響的詩人和評論家。艾略特于1922年發表的《荒原》為他贏得了國際聲譽，被評論界視為二十世紀最有影響力的一部詩作，英美現代詩歌的里程碑。1948年，艾略特結集出版的《四個四重奏》使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也因此確立了他最偉大英語詩人和作家的地位。

然而這樣的陳述仍然是空洞的。我們只好試著去了解《荒原》《四個四重奏》……作為普通中國人，拋開虛榮心來說，我們發現竟然完全看不懂他……于是我們安慰自己，說反正看不懂的詩就是現代詩。

看不懂不要緊，在艾略特所處的時代，很多英語讀者都看不懂。看不懂就罷了，如果讀者問艾略特某段詩是什么意思，艾略特回答說：對不起，我根本回答不出，我一點兒想法都沒有。

愛因斯坦寫在黑板上的相對論公式我們看不懂，但可以心安理得，但艾略特的這個回答卻會讓我們氣憤難消。我們能不能對艾略特敬而遠之呢？可是在傳播層面，我們發現書店里很少愛因斯坦的書，但艾略特的各種版本的詩集、散文、劇本等，書店里永遠不缺。

艾略特說：“就我們文明目前的狀況而言，詩人很可能不得不變得艱澀。我們的文明涵容著如此巨大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而這種多樣性和復雜性，作用于精細的感受力，必然會產生多樣而復雜的結果。詩人必然會變得越來越具有涵容性、暗示性和間接性，以便強使——如果需要可以打亂——語言以適應自己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現代社會太復雜多樣了，所以現代詩不好懂。

如果我們就此放棄，將會留下一個不辨究竟的西方現代派的艾略特印象。當說到艾略特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我們既無力確認，也無力辯駁。

換個視角，如果說屈原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我們認為毫無疑義。但是，屈原的《離騷》《九歌》，難道就比西方現代詩容易懂？

所謂偉人，詞典里指出，是做出了普通人不能做出的偉大業績，產生了積極的影響，經受住了歷史的考驗，對國家、民族乃至于全人類有益的人。偉大的詩人，并不是根據讀得懂、懂得的人數多來確認的。那么確認的標尺在哪里？

偉人是我們的教育確認的。

抵達艾略特的途徑

前面分析過，我們的教育并沒有讓多數人搞懂愛因斯坦的理論、屈原的《天問》。那么可怕的問題來了，偉人可能是我們的教育洗腦確認的。有一個教育權力告訴你誰是偉人，你就接受并牢記。西方的教育權力已經指示，艾略特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只不過在我們這邊，沒有接到這樣的指示。更不用說，曾幾何時，我們的指示，沿襲的是蘇聯學術界的指示：“艾略特是當代反動文學的領袖！”

現在沒有老大哥的指示了。從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包括艾略特在內的西方詩論和各種詩歌流派被大量介紹到中國。這時我們才發現，艾略特等西方詩人在民國時期中國新詩史上曾一度非常活躍，但后來被長期屏蔽了。艾略特的《荒原》，早在抗戰前，就被年輕的翻譯家趙蘿蕤女士翻譯出版了。詩人穆旦1948至1951年在美國芝加哥大學研讀英國文學，從他后來的詩中可以看到受了艾略特不小的影響。

時隔半個世紀后艾略特卷土重來，《荒原》帶來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歐洲文化廢墟氣息，一下契合了中國年輕詩人對文化的革命進程中道德和價值淪為廢墟的時代感受，助力了北島、顧城等人的寫作，即現代文學史上的“朦朧詩運動”。艾略特強調作家詩人應當具有“歷史意識”，“朦朧詩”不是“月朦朧鳥朦朧”那個朦朧，是“歷史的朦朧”。

前面說過，由于教育沒有明確的指示，在特定的階段，教育也會變成“朦朧教育”，這種情況下理解艾略特的途徑已經無門可入，封條上寫著幾個大字：“西方現代派。”幸而朦朧詩繼承了一部分艾略特的“歷史意識”，使40年后的今天，有心人能夠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到達艾略特的“文學上的古典主義、政治上的保皇黨、宗教上的英國天主教徒”，并恍然發現，真實的艾略特和什么“西方現代派”，風馬牛不相及。

教育的作用如此重要，因此本文重點就放在艾略特的教育觀上，而不去深究他的詩學意義乃至大師心路。只要打通了教育的任督二脈，文明的融合能夠避寒驅邪，文明的沖突能夠祛風止痛。

強調“生命是一個整體意識流”的哲學家柏格森，曾讓艾略特深深著迷

能在這個方向上嘗試一下，得益于艾略特本人也自覺于歷史中的教育問題，他曾專門著有《現代教育和古典文學》（1932年）、《教育的宗旨》（1950年）乃至《傳統與個人才能》（1919年）等文，充分說明“教育這個問題不能在真空中討論”，“必須從我們的人生觀中引出我們的教育理論”，甚至“教育的問題最終是個宗教問題”。

誰有權對教育說三道四

艾略特首先是個詩人，一個文人，從文人的角度對教育說三道四，從來都會出發點太高，艾略特就說：“如果今日教育似乎在退化，如果教育似乎日益混亂和毫無疑義，那首先是因為我們沒有固定的和令人滿意的社會結構。”意思是社會“藥丸”，所以教育也好不到哪兒去。

所以，這樣的說三道四會引起很多“業內人士”的反感，有人就抨擊艾略特，你們“舞文弄墨之輩”，不要跳得老高怕沒人關注了，我們不僅注意到了你，對你還有“異乎尋常的深刻印象”；你們文人討論是有特權嗎，如果你們連“哪些內容構成真正的教育”都不知道，還是趁早閉嘴，這樣，“在教育界，就會較少出現思想混亂的局面”。

然而艾略特本人對教育的“有話要說”，并非“無知者無畏”。1888年，艾略特出生于美國“著名家庭”，從小到大，接受的是美國最早的十三個州所在的新英格蘭地區的貴族古典教育。即便這樣，艾略特對美國還是有局外感。這是他成年后回歸歐洲，獲得英國國籍，背叛美國原生家庭的新教“唯一神教”信仰，追根溯源皈依英國圣公會的人生注腳。

艾略特與家人

艾略特和教育大有淵源，他在一所語法學校擔任過一個學期的校長，在少兒學校也做過校長；有三年時間指導了一個成人教育班，每周一次；更不用說成名之后，在大學擔任過哲學課的助教，后來為本科生講授當代英國文學。

但艾略特的關注點不在這里，用資歷、老牌來昭示自己的學養深厚恰好是欠缺者的迫不及待，真的貴族從來不覺得自己需要依靠一套特別的“貴族生活方式”行世。艾略特想說的是自己，教育對于他，不是少年時的彌爾頓學院和青年時期的哈佛大學、索邦大學、劍橋大學“登堂入室”受教育的階段，而是覺醒到，較之于絕大多數的人，自己更是可造之才，而這個覺醒發生在自己不做學生之后。

“教育”一詞有多重含義。艾略特對教育“有話要說”，其實是在強調自己為了自身能有些什么作為，而不是“教育”為他做了些什么。

教育能為人做什么呢？對現代普及性教育來講，個人需要更多的教育，不是為了有助于獲得智慧，“而是為了謀生”；國家需要更多的教育，“為了打敗其他的國家”；階級需要更多的教育，“為了戰勝其他階級”。

于是，教育變成每個人都有“權利”享受之物，甚至不管受教育者有沒有接受的能力。這樣有什么不對呢？艾略特預言到了，“一旦教育失去了向上爬的有效動機，人們也就對教育不抱多大的熱心了”。今天的高等教育，授予“學士”學位，然而畢業生并沒有學會學習，而是學會了艾略特所謂的“閑暇”。就是說，從小認真讀書，家里血本支持上補習班，考好大學，出國留學，學完找個好工作……

最終，好工作能干嘛——能夠獲得“閑暇”。

傳統與個人才能

艾略特指出了人們對教育熱忱的虛偽：“如果教育不再意味著比別人更有錢，或更有權勢，或社會地位更高，或至少意味著一個更牢靠和更體面的職業，那么很少有人會費事去獲得教育。”

實際上，教育不是用來幫助人們用簡單的方式來享受不用工作的閑暇的，恰恰相反，“教育仍要求人們付出巨大的艱苦、乏味的勞動”。為什么呢？因為教育是傳承文明的。“對于每一個國家，對于每一種文化”，包括“那些受到更文明的國家教化的文明尚不發達的國家”，存在“一個總的教育問題”——這就是艾略特所說的“傳統”。

從艾略特的復雜措辭可以看出，“這個問題在日本、中國或印度”，人們把“傳統”掛在嘴上，但文明不及英國、歐洲或美國。這個落差在哪里？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的開篇點明，在英語世界中傳統“這個字眼恐怕根本就不常見”——所以，“傳統式具有廣泛得多的意義的東西。它不是繼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須用很大的勞力。”

簡單捋一下艾略特的復雜邏輯，那就是——東方的過去有更文明的傳統，現在把傳統掛在嘴邊，以為傳統是遺產一樣的囊中之物；西方過去缺少國家教化，現在有更發達的文明，但只有實用主義而沒有傳統；無論東方西方，教育應該助力人們艱辛地繼承或建立起傳統。

這里我們可以把艾略特的“傳統”理解為一個動詞，那么，“傳統”很難，教育責任重大。為什么“傳統”很難？

首先，“它含有歷史的意識”，現代的渺小個體，要以一己之力面對歷史這個龐然大物，而且根本沒有一個現成的、表面的傳統可一窺究竟，這當然很難，需要很龐雜的學習。

其次，“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頓悟”，頓悟是超越歷史的時間性的，“歷史的意識不但使人寫作時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還要感到從荷馬以來歐洲整個的文學及其本國整個的文學有一個同時的存在，組成一個同時的局面”，要求這么“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時間、世代整合能力，誰又敢說不難？

在艾略特的文明視野里，教育服務于“傳統”（動詞），而人服從于教育。人別妄想通過教育能取得進步，因為“藝術從不會進步”。人，“必須明了歐洲的心靈，本國的心靈——他到時候自會知道這比他自己私人的心靈更重要幾倍——是一種會變化的心靈，而這種變化，是一種發展。”注意，艾略特指出教育是一種發展，沒用“進步”這個詞，因為，“這種發展絕不會在路上拋棄什么東西，也不會把莎士比亞、荷馬或馬格德林時期（歐洲舊石器時代晚期）的作畫人的石畫，都變成老朽”。

由此我們或許可以明白，為什么我們不懂艾略特，因為我們在百折不撓地去接近西方文明的過程中，將自家東西拋棄得太多了。

在本國的心靈中

既然“傳統”這么難，那教育應該怎么辦？“有些人能吸收知識，而較為遲鈍的則非流汗不能得。莎士比亞從普魯塔克（古希臘歷史學家，著有《希臘羅馬名人傳》）所得到的真實歷史知識比大多數人從整個大英博物館所能得到的還要多。”

這是什么意思？艾略特當然注意到了反對的意見：“死去的作家離我們很遠，因為我們比他們知道得多得多。”這就如同我們也可以不去學習自己的傳統，因為李白、杜甫們的知識包括想象，都不可能包括今天司空見慣的智能手機。

我們似乎只需要在應付考試，聚會炫耀談資之前，用智能手機搜索一下李白、杜甫就好了。是這樣嗎？艾略特舉莎士比亞的例子，想告訴我們，李白從他的偶像、南北朝的山水詩人謝朓身上得到的東西，一定比我們所有人，用智能手機搜索到的所有有關謝朓的內容都多。

談了這么多艾略特眼中的傳統，我們回看本國的心靈，發現艾略特的身影其實已存在了將近100年。

艾略特是1888年生人，介于1881年的魯迅和1891年的胡適之間，1910年代艾略特開始在西方文學界收獲功名。但他的紅，是詩集能賣500冊的紅，和今天的網紅沒法同日而語。

魯迅、胡適，這些都是“共和前”的人，到1911年前后，在共和旗幟下，陳夢家、趙蘿蕤等新人類出生了。陳夢家在30年代成為“新月派”最年輕的詩人，因為長得帥，被基督教家庭的趙蘿蕤一眼看上。趙蘿蕤在清華時一眼看中的還有艾略特的作品。她應戴望舒之邀于1935年翻譯了《荒原》，彼時她才25歲，翻譯過程中得到了葉公超和美籍教授文德的指點。“文德教授只是把文字典故說清楚，內容基本搞懂，而葉老師則是透徹說明了內容和技巧的要點和特點，談到了艾略特的理論和實踐在西方青年中的影響和地位，又將某些技法與中國的唐宋詩比較。”（趙蘿蕤：《懷念葉公超老師·代序》，載《葉公超批評文集》）

翻譯《荒原》10年后，趙蘿蕤已是青年教授，1946年7月9日艾略特在哈佛大學俱樂部邀請趙蘿蕤陳夢家夫婦共進晚餐，感謝趙蘿蕤翻譯了《荒原》。彼時離《荒原》的創作已經過去了24年，艾略特拿出新作《四個四重奏》，講這是與《荒原》風格不同的詩，還親自朗誦了幾段。兩年后艾略特憑《四個四重奏》獲得諾獎。

對于現代詩之先鋒性的卓越貢獻

如果僅憑艾略特頗具保守腔調的教育言論，來認識他在20世紀的成就，尤其是詩學成就，又是一條面臨嚴重考驗的荊棘之途。面對傳統，艾略特具有雙重角色：叛逆者和保守主義者。

就以早年的《荒原》為例，艾略特一反西方詩歌從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的陳規，完全別出心裁，大量運用無邏輯的跳躍、冷酷沒有溫度的抒情、“五色令人目盲”的典籍材料拼貼，發表伊始并未得到主流文學界的看重，贏得的是時尚的歐洲青年人那騷動的口哨聲。

艾略特為什么對傳統“出爾反爾”？實際上這由不得他自己。《荒原》的創作時代背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歐洲，對艾略特來說，個人的“脫美入歐”的精神危機、世界大戰的死亡顫栗、瓦格納式保皇文化傳統的沒落，都導致了他身上的矛盾，也是作品中的異化和焦慮的經驗。

一方面是直覺的無所依歸，另一方面，艾略特也清楚，“如果傳統的方式僅限于追隨前一代，或僅限于盲目地或膽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傳統’自然是不足稱道了”。

這就是說，真正的傳統，從來不在乎養一幫“孝子賢孫”來繼承自己，那除了走向腐敗之外，不會有別的可能。

艾略特的師承駁雜：“生命是一個整體意識流”的哲學家柏格森，法蘭西行動領導人查理斯·莫拉斯（Charles Maurras,1858-1952），弗·赫·布拉德利哲學中的認識對象和經驗，羅素的象征邏輯課……他都下了深厚的功課，雖然除了羅素后世留名，其余幾位也只相當于李白的謝朓。不過，艾略特早就說過，“詩人必須深刻地感覺到主要的潮流，而主要的潮流卻未必都經過那些聲名卓著的作家”。

在此基礎上，艾略特可以在《荒原》中涂改圣經，隨意囈語亞瑟王和圣杯傳說，戲擬莎士比亞和但丁，這些都是西方傳統中的“顯學”，誰都看得見，似乎理所應當，艾略特要為這個傳統制造一點混亂。

他想要創造的，是同時代的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那樣的，不拿無知當個性的真正杰作。杰作和古典傳統的孝子賢孫無關，也和啟蒙的、民主的人民呼聲無關。

到《四個四重奏》，艾略特已完全告別《荒原》的失落和避世，全副身心進入了經驗和秩序的世界。對我們來說，他的任何一首作品，若翻譯成中文，都非常難懂，但只要我們懂得了經由艾略特啟發的教育正途，我們是可以欣然付出汗水去領略艾略特的詩教的。

在這一切知識似乎都已日臻完善的信息時代，現代詩卻仍然隱秘和難辨雌雄，完全是中西詩教的基礎幾乎都近于零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