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化橋

錢學森(1911—2009),生于上海,祖籍浙江省杭州市臨安,世界著名科學家,空氣動力學家,中國科學院及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被譽為“中國航天之父”“中國導彈之父”“中國自動化控制之父”和“火箭之王”
以錢老的智慧,當他提出大師之問的時候,其實已給出答案。但所謂“智者見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大眾多是愚者,對于既成事實也看不見。本文透過現象看本質,從錢學森的成長環境中,一一揭示正確答案。
謹以此文紀念錢學森先生辭世10周年。
清朝末年,浙江陳氏家族出現了“一門三翰林”的盛況:父陳豪、兄陳仲恕、弟陳叔通先后考中進士。
1897年春天,杭州知府林啟在陳氏兄弟的大力促進下,創辦了求是書院。這即是浙江大學的前身,陳仲恕任首任監院,即校長,陳叔通為副監院,副校長。
“求是”二字出自漢儒。
歷經戰國的刀兵和暴秦的烈火,漢儒用四個字高度提煉了孔子作《易》與《春秋》的核心精神,這就是“實事求是”。佛經則用了八個字“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也把這個問題講清楚了。
班固在《漢書》里稱贊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
實事,是色,是現象;求的“是”,是空。誠如子曰“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
西方文明是追求真理,真理往往會成為教條;而中國傳統沒有“真理”二字,只說天理。天理是什么,天理是空,由人事填充。
求是書院創建之初,正值中華危亡之際。有志的青年學子,舍棄科舉取士的“利祿之途”,而“入學堂,學西學”。
表面上,求是書院提倡西學;但骨子里,書院有三本指定的必讀書: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嚴復所譯《天演論》以及王夫之的《黃書》。
前兩本人們能理解,一是反對君權,二是進化論,講弱肉強食的民族競爭。而第三本書的內容是什么呢?
王船山35歲時所著的《黃書》,今天讀已經很不合適了,很多人會認為它是反動的。其強烈的華夷之辯、夷夏之防,將中華民族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的觀念,可視為皇漢思想的一大源頭。

陳叔通(1876—1966)在求是書院執教時,很器重錢均夫和蔣百里。圖為1949年10月他和毛澤東在午門城樓上休息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本書深刻影響了特殊年代的一代中國人,青年毛澤東在作文《心之力》中寫道:“中華亡,則人類必亡矣”,正是這一思想的延續。
求是書院的辦學者將《黃書》列為必讀書,可以想象他們想要干什么,用今天的話說,他們將不計個人名利,也要完成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陳叔通1903年中進士前,一直在求是書院執教,他很器重兩位青年才俊,一是錢均夫,二是蔣百里。
據錢學森與夫人蔣英回憶,小時候他們隨父親見到叔老,會恭恭敬敬地鞠躬,稱“太老師”。
錢學森的父親錢均夫,是吳越王錢镠第32世孫,錢镠留有著名的《錢氏家訓》,家訓云:“讀經傳則根柢深”“言行當無愧于圣賢”“娶媳當求淑女”等均表明,這就是傳統圣賢教育、士人教育,與求是書院的教育目標一致,是培養以天下為己任的士。
傳統所言“士農工商”,當今的大學缺的正是士人教育,而只有“農工商”之類的匠人教育、技術教育。
子曰“吾不如老農”,這是強調士人教育與匠人教育的區別。士是指導者,管理者。
民國以來,錢氏家族的錢均夫、錢穆、錢基博等先生,與子侄輩的錢學森、錢偉長、錢鐘書等人,他們從小所受的,是圣賢教育與匠人教育的結合——這就是“錢學森之問”的正確答案之一。
“讀經傳則根柢深”,對于讀過經典、受過圣賢教育的人來說,其格局與一般人不一樣,對萬事萬物的理解也不一樣,他們能夠站在太空看地球,“以天下為己任”對他們來說,不是空洞的口號,而有確定的路徑和辦法。

錢學森與父親錢均夫

赴美留學期間的錢學森
有黨史研究者指出,錢均夫的校友陳布雷自殺后,國民黨陣營里,已經基本找不到能“通經致用”的將領和高級干部,焉得不敗亡?
“君子之道,造端于夫婦”。傳統中國首重姻緣,民間婚戀教育“極高明而道中庸”。
戲劇舞臺上,一旦出現溫潤如玉、德才兼備的才俊,中國女子的表現,都是乾剛獨斷的殺辣手段。白素貞對許仙,呼風喚雨,借傘還傘,以布下天羅地網;《拾玉鐲》里的民女鄧玉蛟,誘敵深入,十面埋伏;穆桂英是雷霆出擊,活捉大宋元帥,綁入山寨洞房。
除了這一類自由戀愛,更主要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1904年,杭州富商章先生看重錢均夫的人品和才華,將蕙質蘭心的女兒章蘭娟許配于他,并資助他東渡日本求學。
當年的愛國志士,四處尋找救國濟世良方,錢均夫在這樣的背景下,與摯友蔣百里、魯迅等人東渡日本。錢均夫1904年考入東京高等師范學校(現筑波大學),學教育學、地理學和歷史,以實現“興教救國”的抱負。
1910年錢均夫回國,在上海成立“勸學堂”,教導青年投身民主革命。1911年,錢均夫出任浙江省立第一中學校長,后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1956年任中央文史館員。
錢均夫回國第二年,夫人生下錢學森。章氏心地善良,聰穎過人,數學天賦和記憶能力驚人,且心靈手巧,尤善刺繡,隨手繡出的金絲珍珠鞋,可謂巧奪天工的工藝品。錢學森回憶其母親時說:“我的母親是個感情豐富、純樸而善良的女性,而且是個通過自己的模范行為引導孩子行善事的母親。母親每逢帶我走在北京大街上,總是向著乞討的行人解囊相助,對家中的仆人也總是仁厚相待。”
錢學森的科學天賦,主要來自其母親的遺傳基因;從照片上可看出,錢學森溫潤如玉的氣質,顯然來自父親,誠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這是“錢學森之問”的又一個正確答案。
3歲時,錢學森已表現出非凡的記憶力,能背誦上百首唐詩、宋詞,能心算加減乘除。鄰居因而傳言錢家生了個“神童”。5歲時,已能讀懂《水滸傳》。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有一天,他對父親說:“英雄如果不是天上的星星變的,那我也可以做英雄了。”
現在很多學前教育專家反對幼兒識字,一味強調游戲,其實漢字不同于英文的符號,識字和閱讀就是中國兒童最好的游戲。還有專家指出《水滸傳》很暴力,此類言論可休矣。在兒童視角上,水滸英雄就是為了養成英雄氣質。
錢學森之子錢永剛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談起父親的成長經歷,說“父親小時候并非神童”,也不是那種每次考試拿第一的尖子生,但家學傳承對父親的教育和影響不容忽視。錢永剛告訴記者,錢家在教育子女方面,只有兩個字:“身教”。
錢學森后來常說:“我的第一位老師是我父親。”博學多才、謙恭自守的錢均夫先生,營造了寧靜的家庭教育氛圍與求學精神。
錢先生尤其重視兒童教育,子曰“非禮勿視”,錢學森若要看某部電影,先要向父親提出,由錢先生到電影院先看一遍,再告訴他是否可以去看。由此可見其慎重和細心。
1935年,錢學森留學美國之前,錢均夫提醒,專業之余,要多讀經典,特意買了《論語》《孟子》《綱鑒易知錄》和老莊。錢均夫說:“任何一個民族的特性和人生觀都具體體現在它的歷史中。因此,精讀史學的人往往是對祖國感情最深厚、最忠誠于祖國的人。”
當錢學森即將登上輪船時,錢均夫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塞到兒子的手里說:“這是父親送給你的禮物。”錢學森望著父親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出口處,這才打開紙條,上面寫道:
人,生當有品:如哲、如仁、如義、如智、如忠、如悌、如孝!吾兒此次西行,非其夙志,當青春然而歸,燦爛然而返!乃父告之。
1949年的圣誕前,錢學森收到父親來信,告訴他:在上海,已不再有外國人侮辱中國人的事,父親在信的末尾囑咐,接到這封信后,應及早歸國,以便把他的特殊才能貢獻給國家。
美國政府擔心先進的軍事技術流入新中國,千方百計阻撓錢學森。1950年起,將錢學森一家軟禁。
移民局規定,錢學森一家只能在住宅附近30米以內活動,特務們24小時監視,記錄什么人來訪,錢去了哪里。
1955年5月的一天清晨,中國餐館的伙計送來蔬菜,夫人蔣英接過菜籃子,里面有一本中國畫報。她打開一看,又驚又喜,馬上拉住剛起床的錢學森,把畫報塞到他手上。
卷首醒目的位置上,刊有一張照片,時值五一,國家領導人在天安門城樓檢閱游行隊伍。毛主席和周恩來的身后,是一張熟悉的面容——陳叔通老人。叔老也是蔣英父親蔣百里在求是書院的老師。

錢學森夫人蔣英女士

蔣百里和女兒們,右一為三女兒蔣英,1947年嫁給錢學森
看了照片,錢學森和蔣英相視會心一笑。
為了新中國,叔老應毛主席之邀,秘密由上海轉香港赴京,出席第一屆政治協商會議。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全國政協副主席等職。
從前清翰林、辛亥志士,到新中國的副國級干部,叔老深刻理解中國革命的意義。國共內戰時,上海白色恐怖下,陳叔通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陳布雷托人轉告說:“我已兩次把你的大名從共黨嫌疑分子名單上勾去,今后你若再有活動,我就無能為力了。”叔老也請人轉告陳布雷:“我也勸你早日洗手,棄暗投明。”
錢學森夫婦大受鼓舞,兒時的“太老師”官至副國級。通過師門之誼,足以開啟回國的一線生機。
西方文明無師道,倡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而中國傳統重師道尊嚴,師道就是“實事求是”的王道。錢學森顧不上吃早飯,立即寫信:
“自1947年拜別后……而美方又說謊中國學生愿意回國都皆已放回……請求祖國幫助早日回國。”
為了不讓信落到特工手里,不能直接寄回國,只能寄給蔣英在比利時的妹妹蔣華處,由她轉寄。
擔心特務認出筆跡,蔣英寫信封時刻意模仿兒童的筆跡。
怎樣把信偷偷寄出呢?幾年來,錢學森夫婦也練成了反特本領,住處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里藏有玄機。
一天下午,錢學森和蔣英向那間咖啡館走去,兩個特務跟了上來,錢學森判斷,如果夫妻一起進咖啡館,特務會跟進,咖啡館里的那個小郵筒就暴露了。

錢學森突然停下,轉過身來,特務們猝不及防,一臉尷尬卻若無其事的樣子。
蔣英大聲對錢說:“等我一下,我去趟洗手間。”迅速閃進咖啡館,將藏在裙子里給陳叔通的信,夾在給妹妹的一封家書中,投進郵筒。
蔣華收到信后,立刻將這封不同尋常的信轉寄到國內。
叔老收到這封輾轉而來的信,馬上呈送到周恩來總理手上。
8月,恰逢中美大使級會談在日內瓦召開,中方正苦于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美國阻撓中國僑民回國,錢學森的信無疑是有力的證據。周總理拿到信,對王炳南大使說:“看他們還怎樣抵賴!”
在釋放了12名被俘美軍飛行員后,被美軍認為抵得上五個師的錢學森回到祖國。
而實際上,對于新中國的國防和科技發展,錢的作用遠遠超過了五個師。
近十年來,網絡上、媒體上詆毀錢學森的文章不斷出現,指其為“毛主席個人崇拜”的推手。其中最惡毒的,是編造蔣英在中央音樂學院執教時與某著名學生出軌的流言。

1955年10月,錢學森一家成功回國
《南方人物周刊》專欄作家蘇小和稱:“他畢生的工作的確如他所言,僅僅是做了一名工程師的工作,這距離一名卓越的科學家相距太遠。他所有的工作,只是讓一個處在冷戰時代的落后國家擁有了看上去很強大的能力,但對人類的科學進步、文明發展卻沒有提供必要的貢獻……一生卻陷于兩個國家之間的政治沖突,左右為難,舉目四顧,像一條喪家之犬。這就是錢學森一生的寫照。面對這樣的人生案例,我們無法贊美,無法抨擊,只是心中堆滿了對錢先生深深的同情。”
這就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理解錢學森的一生,需要的不是智商,而是道德能力和精神高度。
有一次毛主席問錢學森,是什么支持著他歷盡千辛萬苦也要回國。錢先生不假思索地說:“茍利國家,不求富貴。”
“屁股決定腦袋”,一個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往往由他的立場決定。從陳叔通、錢均夫到錢學森夫婦,他們均出自世家甚至豪門,錢學森母親的嫁妝即一座江南園林(現為錢學森故居)。但師徒三代人的立場,始終堅定地站在絕大多數勞苦大眾一邊。
這是境界,是希賢希圣的圣賢氣象,這是那些精神高度只有三厘米的小人永遠理解不了的。
通俗地講,他們是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2012年上映的《錢學森》,影片主創人員的精神境界同樣太低,無法理解錢先生,而淪為失敗之作。
影片給人的印象是,在美國的生活(盡管也表現錢學森受迫害)是浪漫、溫馨的;回國后的生活是貧窮的、乏味的。奉獻很可貴,代價卻太高。錢學森的選擇值得尊敬,但不是好的人生楷模。
真實情況顯然不是這樣。在錢學森看來,回國才是精彩人生的開始。電影有一個情節:1947年錢學森回上海迎娶蔣英,此時的中國餓殍遍地,文盲率達90%,影片表現的卻是雅致而繁榮的“民國世界”。
真是如此,錢學森夫婦為什么要拋棄民國,而擁抱新中國?
電影把錢學森定位為“愛國科學家”,但這遠不是錢學森精神境界的全貌。80年代后,錢學森減少了繁重具體的科技工作,開始思考和研究更深刻、更宏大的問題,他已經成為一個通才,一位直到今天仍被大大低估的思想巨人。
錢學森對建筑、音樂、美學的論述,始終站在歷史的高度上,尤其他關于山水園林城市的構想,正在引領著當下中國的城市化進程。
90年代初,在與北京大學教授黃楠森、張光武等人的談話中,針對甚囂塵上的“與國際接軌”的聲音,錢學森說道:“不能按照他們的路數來。他們的路數是要讓資本主義永遠興盛下去。”
1982年十二大召開,錢學森懷著深厚的歷史責任感給中央寫信,提出不要只提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還要提政治文明建設。1988年,錢學森等在《求是》雜志上發表《建立社會意識形態的科學體系》一文,指出:“文明有三個方面:經濟的社會形態表現為物質文明,政治的社會形態表現為政治文明(又稱民主與法制),意識的社會形態表現為精神文明。”
錢學森關于政治文明的論述與呼吁,可謂空谷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