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宗爭

夏王朝時代,便有商部落善于經營,生意遍及全國。后商湯滅夏,建立商朝
“商人”一詞是怎么來的?
商人歸道家還是歸兵家?
中國古代一直重農抑商嗎?
如果經商影響到了政治國事、
國計民生,會怎么辦?
本期正歷史,
將探討一下中國古代的商道文化。
許多年以前,中學的歷史課本中,通常會將中國古代社會描述為以農耕為主、商品交換行為偶發的封建社會。這個思路近可涉及郭沫若所推廣的唯物史觀,遠可追溯至馬克思和恩格斯所鐘情的人類學家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所描述的社會進化觀。
美國人摩爾根其實并不是一位歷史學家,他的身份非常復雜,最初的職業是律師,后來經商,繼而從政,去世前兩年,被選為美國科學促進會的主席,同時也是美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他在學術上的貢獻并不從屬于歷史學,準確地說,從屬于社會學和人類學研究路徑,他的名著《古代社會》則創造性地提出了一種新的觀照古代社會結構的方式,因其結論并不是立足于具體的歷史文獻或考古材料,學界通常稱之為“假說”。摩爾根其實只是提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三個階段:蒙昧社會、野蠻社會(以制陶術的出現為標志)至文明社會(以文字出現為標志)。
恩格斯以此書觀點為基礎撰寫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文,該文的副標題就是“就路易斯·亨·摩爾根的研究成果而作”,有明顯的致敬意味。恩格斯的確在摩爾根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由于勞動生產力的發展,產生了私有財產,因此形成了階級和階級對立。由于各階級的沖突,導致以血親家族為基礎的舊的社會關系被“炸毀”,形成了新的以國家政權為基礎的社會關系。1859年,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根據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提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五種形態:即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
20世紀50年代,經斯大林發展,在蘇聯哲學教科書中提出“歷史上有五種基本類型的生產關系”的表述。該表述后為中國一般教科書所采用。2003年以后,在中國一些進行義務教育課程改革的地區,教科書中已不再出現這種觀點表述。關于人類社會階段的劃分,則更換為諸如“史前時代”“農耕文明時代”“工業文明時代”等表述。
按社會進化論的觀點,人類社會必經由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再至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的演進,從資本關系上講,必定是依歷史演進的先后順序,由易入繁,由儉入奢。
社會進化論在中國推廣甚早,從嚴復翻譯《天演論》開始,許多學者、革命者都看到了這種觀點在民間推廣上的巨大優勢,以至于今天它成為了一種解釋歷史的主流觀點。用史觀來闡釋歷史,這自然并無不可,只是古代中國文化現象眾多,所服膺的規律也不盡相同,是否都能依從社會進化論,就有待商榷了。今天只說“商道”,看看在“資本主義萌芽”興起之前的商業活動。

被譽為“商圣”的范蠡
中國的商業起源甚早,并且自其開端,便不是一種簡單的交易行為,而是有明確的禮俗約束,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商業規范。而所謂“商道”,其實便是這種在商業活動中所遵循的道德和文化規約。
上古時代,便有專門的市場。據說市場的傳統,為“三皇”之一的神農氏所創。《易·系辭下傳》說:“神農氏作,……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日中,也就是晌午頭,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朗朗乾坤,艷陽高照,自然不能有什么陰暗猥瑣的行為,交易過程必須清楚明白,不得欺瞞,這便是隱含其中的基本要求。
除時間外,亦有特殊地點的擇取。
古有“因井為市”的習慣,交易常在井旁進行。上古的市場交易以菜果蔬實、牛馬羊駝、杯盤碗盞為主,井中有水,便于汲水供人畜飲用或清洗貨物,滌除污垢,也是為了交易順遂。后來有“市井之徒”的說法,將“市”“井”二字并用,其實就是指代販夫走卒等買賣人。
“三皇”時創立市場,“五帝”時便有了成功的商人。
“五帝”中的舜帝,精于商道。《史記》載:舜“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夏”。意思是說,舜帝能夠在山東做陶器什物,找準時機,賣到河南去,這其實就是在踐行商業最大的功能之一,即資源的再分配。史書中又有舜在“頓丘買貴,于是販于頓丘;傳虛賣賤,于是債于傳虛”(《尚書·大傳》)的說法,舜能利用價格杠桿,在山西(傳虛即今運城一帶)賒購物品,而在河南(頓丘即今濮陽一帶)高價銷售,賺取差價,這已經頗有洞悉商機的眼光。
夏王朝時代,便有商部落善于經營,生意遍及全國。后商湯滅夏,立國為“商”,商朝又為周武王所滅。商遺民風光不再,生活困窘,便重操祖宗舊業,專事買賣,“行商坐賈”,行腳販運的曰“商”,坐市肆物的曰“賈”,再后來,“商人”一詞便成了通用語,泛指生意人。

經商貿易需要謀略,因此兵家思維常被用于商業
《論語》開篇講“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歪解一句,商朝以白貝為幣,五貝為一索,兩索分掛兩邊,名為一朋。“有朋自遠方來”,就是有人大老遠來給你送錢,當然是不亦樂乎的事情!其實,《周易·咸卦》里有“憧憧往來,朋從爾思”,也有類似的解釋,說的不是朋友,而是心想事成,財源廣進。
春秋戰國不乏富商巨賈,最出名的當屬范蠡,被譽為“商圣”。
越王勾踐“臥薪嘗膽”,進獻西施,最終滅吳,這故事家喻戶曉,背后的功臣卻是范蠡。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寫:“范蠡三遷皆有榮名,名垂后世。”
范蠡的一生也就在此“三遷”之中。
范蠡本是楚人,散盡家財,助越國復國,此為一遷;勾踐滅吳后,他急流勇退,離開越國,更名改姓,來到齊國,自號“邸夷子皮”,數年間積累萬貫家財,此為二遷;齊國主欲奉其為相,范蠡不受,遂散盡家財,來到定陶,自號“朱公”(因在陶地,又稱“陶朱公”),又成巨富,此為三遷。
范蠡一生起起落落,名利不著于身,頗有道家風范。蘇東坡羨慕至極,稱贊“春秋以來,用舍進退未有如范蠡之全者。”亦有人指出,范蠡之行徑,有違儒家精神,韓愈便說:“為人謀而不忠者,范蠡其近之矣。”更有人稱:“范蠡之去似可全身,然卒使后世君臣猜忌百出,無一日相安者,其患自范蠡始也。”把數千年君臣相互猜忌的始作俑者算到范蠡頭上。
范蠡可能真的與道家有直接的關系,他有可能是“文子”的學生,老子的徒孫。北魏李暹為《文子》作注,就曾指出:文子“姓辛,葵丘濮上人,號曰計然,范蠡師事之。本受業于老子,錄其遺言為十二篇。”《文子》自然是道家經典,在道教中稱《通玄真經》。無獨有偶,司馬遷在《史記》中專辟一章《貨殖列傳》,寫經營貿易之事,也提到“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國,吾欲用之家。”范蠡恰是在文子那里學到了“七策”,用之于經營,最終成為一代商圣。
《史記·貨殖列傳》開篇便引用老子之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一段),雖然否定了老子的“理想國”成為現實的可能性,但不乏嘆惋之意。所以后面馬上寫:“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經商也就是順應民眾的欲望,因勢利導,順其自然,依然不脫道家的思路。
經商亦被稱為“治生”。我們皆知“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一名句,而后文則講“禮生于有而廢于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所以“人富而仁義附焉”,至少在司馬遷看來,商業活動的發展,本就是道法自然而已。
毫無疑問,經商貿易需要謀略,而道家之虛靜無為,似乎并不能提供這種知識。兵家便成為一個很好的解釋途徑。此思路至今有效,仍有商業領域的暢銷書,演說三十六計、孫子兵法在經商中的應用。
白圭,名丹,戰國時期洛陽著名商人,被譽為“治生之祖”。
據說,他的老師是鬼谷子,也就是蘇秦、張儀、孫臏、龐涓的老師,鬼谷子將一部“金書”傳授給白圭。白圭自言:“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強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將兵法用于商戰,并不是現代人的臆造,古人一貫如此,只是并非人人都能駕馭。
司馬遷為何要在史書的撰寫中創造性地加入《貨殖列傳》呢?他說:“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百姓,取之于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作《貨殖列傳》。”無論是道家的虛靜還是兵家的謀略,只要能“不害于政,不妨百姓”,便可治生聚財,反之,如果經商影響到了政治國事,國計民生,那就得加以約束規范了。
中國古代重農抑商,似乎是個不爭的事實;士農工商,商排在末位,重農抑商被視為“崇本抑末”的舉措。然而,重農抑商政策的最初構建者,卻是春秋時期的齊相管仲,其完善者,則是秦國的商鞅。既然是某一諸侯國的內政,就不能說是社會的共識。

清代的紅頂商人胡雪巖
重農抑商政策的真正推廣,要到秦漢時代了。
吊詭的是,管仲本人就有從商的經歷,他任職后,也屢次使用經濟戰,令鄰國俯首稱臣,真正做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
士農工商的說法,最初便是管仲提出的,他說“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不可使雜處。”(《管子·小匡》)意思就是,這四類人,是國家的基石。既然都是基石,其實也就都很重要。這個說法可能參考了更古老的《周書》上的說法:“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只是略做了變動,之前并沒有說“士”,而且并無特別的本末之分。
但如果這四類人之間產生了矛盾,應該如何處理呢?那就只能犧牲商人的利益了,“殺商賈之民以益四鄰之民”。商鞅則推行更為嚴酷和制度化的抑商政策,直接禁止農民棄農從商,不經批準從商者直接貶為奴隸,對商人,則征收重稅。
秦一統天下后,直接頒布了“七科謫”,將七類人列為強制征召入伍的人選范圍,不得違抗。即:“吏有罪一,亡命二,贅婿三,賈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凡七科也。”也就是:有罪的官吏、殺人犯、贅婿、商人、以前曾經商的、父母曾經是商人的、祖父母曾經是商人的。秦始皇攻打嶺南地區,用的就是此“七科謫”人員。漢武帝時代,故技重施,天漢四年(公元前97),發天下七科謫及勇敢士等出朔方擊匈奴。
秦漢以后,商人地位每況愈下,直至明清朝,才偶有上揚。在這種態勢之下,商人為求得社會地位和尊重,往往不計成本,有德者或修橋造路,造福一方,無德者賣官鬻爵,媚上欺下。
在古代中國,商人成為極其特殊的一個群體,也恰恰因為這種財富和權力的不對稱,維持了社會結構的基本穩定,直到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擊潰了原有的社會價值體系,令“壕”粉墨登場,便越來越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