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圣誕節當天。
裴宿一覺睡到下午,從臥室出來時,竟然發現葉簡南和祁翎穿戴十分整齊。祁翎看看日歷,又看看表,完全沒弄懂這兩人休息日打扮得這么精神做什么。
葉簡南看了看表,招呼了一聲:“祁翎,我先走了。”
裴宿還茫然著:“你干嗎去?去棋院?”
“不是,”葉簡南穿上鞋,“我去……”
他神情復雜地看了裴宿一眼:“約會。”
只聽門咣當一聲,葉簡南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樓道盡頭。
裴宿一臉被傷害的表情,回頭看了看祁翎。
祁翎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立刻穿上了外套。
“簡南去約會,你去干什么啊?”
祁翎頓了頓,格外婉轉地回答:“我……去和霍舒揚看電影。”
裴宿一聲哀號,用力把他推出門:“走!都走!這個世界對沒有感情線的人太不友好了!”
裴宿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公寓樓下停了輛紅色的天籟,車窗半開,坐在駕駛座上的人聞聲,險些滑下車座位。
霍舒揚的目光轉向公寓大門。
一道身影先行撞到樓門外。葉簡南從她的車旁大步走開。
緊接著,門禁又發出了嘀的一聲,祁翎故作鎮定地走了出來。
車里有股香水味,霍舒揚一襲秋冬長裙,真人演繹何為香車美女。
祁翎坐上副駕駛座,對這香艷的一幕無動于衷。
霍舒揚翻了個白眼,發動汽車,拐進了小區外的主路。她向來沒什么方向感,車載GPS上定位了要去的商廈,一眼望過去都是表示擁堵的紅線。
果不其然,車開了不過十分鐘,兩個人便被堵在了馬路上。
霍舒揚覺得他倆的姻緣可能犯了馬路之神一類的東西,不然不至于一上路就出岔子。
祁翎倒是不著急。他看了看窗外的風景,又擺弄了幾下車載導航,手指指向另一條街上的某幢建筑。
“一定要去你說的那家電影院嗎?”他微微側過臉,“我知道這也有一家,從岔路口拐過去就能到。”
霍舒揚側眼一看,差點窒息。
祁翎這個側臉的殺傷力未免太強了,這個時候就算他說要帶霍舒揚去蹦極,她也能二話不說答應下來。
于是,霍大小姐立馬換擋,把車拐進了祁翎說的那條小路。
說來也驚奇。明明再往前走便是車水馬龍,這條街卻能鬧中取靜。路本就窄,兩邊又種滿了楊樹,即便是身在冬日,也能想見它們盛夏時節的遮天蔽日。
霍舒揚按照祁翎的指示過了兩個紅綠燈,最后停在一幢破舊的小樓前。
小樓的一層以前似乎是個旱冰場,但如今已經關門了,順著樓梯往上走,能看見墻壁上貼著五年前的海報。
店小店破,影片卻是最新的。雖然放映機頻繁的抖動和音響的雜音讓觀影效果打折不少,但好在電影本身是部懷舊片,和這家影院的氛圍分外契合。
他們坐的地方離別的觀眾也遠,霍舒揚壓低聲音問:“你怎么知道這家影院的?”
祁翎收回落在熒屏上的目光,輪廓被光影一勾勒,好像一座雕塑。
“小時候,”他說,“在道場沖段的時候,我和葉簡南都沒錢,想看電影的時候就來這里,看完一部,躲到椅子底下,放下一部的時候再爬出來。”
霍舒揚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倆還干過這種事?”
祁翎也笑,顯然也覺得童年行為過分荒謬。霍舒揚看了他一會,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祁翎被嚇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
大概是他今天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霍舒揚的行為稱得上狗膽包天。
“祁翎,你鼻子真挺,會不會把手刮破?”
他無語地轉過頭,像看神經病似的看了一會兒霍舒揚。霍大小姐倒好,揩油后就人五人六地坐正了身子,臉上的表情正經得可以去主持新聞聯播。
兩個人沒再說話,安安靜靜地看完了后半場電影。
這是部小眾文藝片,整體的色澤都很鮮亮。故事的最后男女主角在一座電影院前重逢,五顏六色的雨傘撐起來擺滿了地面。他們面對面地走向對方,步伐越來越快,最后跑起來,把雨傘撞開,跑出了一條重逢的道路。
字幕,音樂,黑屏。
觀眾席發出一陣絮語,方才坐著的那些人開始站起身往外走。霍舒揚抬頭看看天花板,略帶懷疑地問:“結束了?”
“嗯,”祁翎站起身,“這家影院結束后不亮燈。”
霍舒揚眨眨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大概是眼睛無法適應黑暗,她站了許久,也不敢邁出第一步。
祁翎回頭看了她一眼。
他對黑暗的適應程度要比霍舒揚強,借著微弱的光線也能看出霍舒揚神色里帶了些猶豫。沉默片刻,他朝她的方向邁了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這邊。”
就是一瞬間的事。
霍舒揚的心忽然就落下來了。她還是什么都看不清,卻堅定不移地朝著祁翎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
她能感覺到祁翎是面朝她倒退著走的。走到盡頭的時候,他頓了一下,把空著的手往前一擋,她就撞進他的臂彎里。
“這兒有個往后倒的座椅,”他低聲說,然后迅速把手臂抽離,“小心點,別撞上。”
霍舒揚嗯了一聲。
其實,她已經能看清了。
被光線刺激得收縮的瞳孔在黑暗里慢慢放大,破舊的影廳逐漸清晰起來。她仰起頭,肆無忌憚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祁翎。
他離她很近。
祁翎的輪廓在陰影里格外清晰。眉峰高挑,眉骨聳起,眼窩很深,鼻梁沿著眉骨向下走,筆直、銳利,像一把薄薄的刀。
黑暗吞噬了他右臉的紅痕,這才是他本來的模樣。
霍舒揚忽然伸手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腕。
祁翎的腳步一頓。
她拽著他的手腕往前走了一步站住,一下就站在了他可以懷抱的那片領域。
祁翎的手不受控制地落到她的腰間。
他的身上可真好聞啊。既有少年特有的清爽,又有成年男人荷爾蒙的氣息。霍舒揚鉤住他的脖子,一點點踮起腳。
她的眼睛映進他的臉。
就在他們氣息糾纏的最后一刻,祁翎卻一把將她推開。他退后一步,視線偏移,避開她的目光。
霍舒揚沒力氣了。
她說:“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
他看出來她的視力已經恢復得差不多,扭頭便走出了影廳。
霍舒揚長吸了一口氣,快步跟了上去。
這一場的影片已經播放完畢,下一場開始的時間還早。電影院前空無一人,只有地上枯黃的落葉和瑟瑟風聲。
霍舒揚費了很大力氣才把眼淚逼回去。
她說:“祁翎,我長這么大,沒有這么低聲下氣過。”
祁翎停下腳步,聲音里沒什么起伏:“霍舒揚,你沒必要。”
“你明明就喜歡我,”霍舒揚一字一頓地質問,“為什么?到底為什么?”
祁翎在堆滿落葉的人行道上站了很久,然后轉過身,眼睛有一點點紅。
他竟然笑出來了。
他說:“霍舒揚,是,我是喜歡你。”
“我是不喜歡我自己。”
霍舒揚愣了愣,感覺眼睛被風吹得有點疼。車停在路邊,她摁了下鑰匙,聽見車門發出一聲開鎖聲。
“我想回去了。”
“好。”
她就真的孤身一人坐上了駕駛座。車駛離了這段種滿楊樹的街道,像是駛離一個漂浮在玻璃球里的夢境。車輪碾過,揚起一片塵土,霍舒揚從后視鏡里看過去,只能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插著兜站在人行道上,望著天,發呆。
那片塵土被風帶著和車一起走,最終落進了霍舒揚的眼睛里。祁翎遠了,看不見了,被沙埋在那了。
霍舒揚長得好,家世好,從小所求皆可得。
可是,面對祁翎的時候,她第一次產生了無能為力的感覺。
他連自己都不喜歡啊。
你讓他怎么喜歡你。
可,是我喜歡你啊,霍舒揚,比你想象中的還要早——不是在南山美院,你靠著車門朝我笑的時候,不是在拉斯維加斯,你摘下面具的時候,甚至不是在棋院的樓道里你哭的時候。
還要早,還要早。
不過現在都無所謂了。
你沒必要知道。
02.
日近黃昏,商業街已被布置得流光溢彩。
所有大廈燈火通明,路邊的灌木上纏繞著銀色燈串。江墨把臉埋在圍巾上呼了幾口熱氣,再抬頭的時候,看到了大廈門外等她的葉簡南。
他一向穿得簡單,白色毛衣外面罩著黑色外套,正彎下腰逗一只薩摩耶。白色大犬沖他搖搖尾巴跑開了,再抬起頭時,江墨歪著頭看他。
“想養狗嗎?”
“算了,”葉簡南笑著直起身,“天南海北地跑,不方便。”
江墨點點頭,背著手走到他的身邊。
“等畢業了,我養一只,你可以來看。”
“你啊,”葉簡南側過臉看她一眼,“你連小雞都養不活。”
江墨一愣,隨即大笑。說起來,她和葉簡南這段緣分,都要歸功于那只小雞。
等上菜的間隙里,葉簡南忽然想起祁翎和霍舒揚。昨晚這兩位職業棋手同時得知對方要陪女生過圣誕節,拿出鉆研棋譜的精神共同學習了一番約會的知識點。自己這邊看起來進展還順利,也不知道說要去看電影的他那邊……情況如何。
他和江墨兩個分開這么久,如此正兒八經地約會倒是第一次。店里播放著歡快的圣誕頌歌,周遭的人們臉上都洋溢著笑意,熙攘之間,一派人間煙火氣。
他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去年的圣誕。
他在奈縣,打了一天棋譜,晚上去便利店買水果。小城沒有那么濃厚的節日氛圍,很多店子只在櫥窗里擺了一個“Happy Chrismas”(圣誕節快樂)的牌子。
他這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于是,他又在一筐香蕉、橙子里扔了一個蘋果。
那就是他的圣誕節了。
棋院的朋友有一次聊天,裴宿說,總感覺葉簡南像游離在俗世之外似的,老了怕是要做書里那種上古棋仙,靠喝露水活著。
其實,葉簡南也很努力地去融入過。
失敗無數次后,他終于放棄了。
后來,他終于想清楚,他抗拒的不是這個世界,而是沒有江墨的人生。而沒有江墨的人生,還不如下棋來得有趣。
好在如今江墨回來了。
這個世界在他的眼里終于也變得流光溢彩。
吃過飯后,江墨去衛生間補了幾分鐘的妝。口紅涂好后,她低頭將化妝包塞回手袋,再抬起頭時,神情不禁一怔。
鏡子里,她的身旁站著一個美到極致的女人。
這女人年齡似是要比她大一些,妝容一絲不茍,五官精雕細琢。最要命的是,女人身上那股氣質——媚而不妖,哪怕是同性見了,也移不開目光。
江墨向來覺得霍舒揚已經是她認識的女孩里最漂亮的了,可到了她的面前,霍舒揚怕是也只是個黃毛丫頭。
感慨了一番“好看的女人真多”之后,她灰溜溜地跑出了洗手間。
江墨和自己的舍友鐘冉關系實在太好,往年的圣誕節都是兩個女生一起過。今年她有葉簡南陪伴,卻也不好意思把鐘冉一個人丟在宿舍,便把和她的逛街活動約在了和葉簡南吃飯之后。
酒足飯飽,她和葉簡南走到電梯旁邊。
“你真是……”葉簡南無奈,“我還以為能和你多待會呢。”
“下次吃飯我請,”江墨自知理虧,語氣格外狗腿,“人家年年陪我,我有了你就不要她,也太不講義氣了。”
電梯叮的一聲,葉簡南揉了揉她的頭發。
“那你們兩個女生逛完街了叫我,我過來送你們回學校。”
“好!”
電梯上的數字從“五”變為“負一”,江墨舒了口氣。她靠著墻和鐘冉發短信,抬起頭時,卻看見剛才吃飯那家餐廳的服務生跑了出來。
“小姐姐,”對方氣喘吁吁地扶住膝蓋,“這是不是你們的東西啊?”
她啊了一聲,趕忙接過,打開錢包,看見了葉簡南的身份證。
“是吧,”服務生直起腰,“我看這上面的照片像剛才那個男生……他人呢?”
“哎呀,他去車庫了。”江墨趕忙按下電梯按鈕,“我去送給他吧,麻煩你了。”
圣誕節本就人多,現在又是剛吃完飯的高峰。江墨等電梯就等了好久,下樓時,電梯又每層都停,急得她直跺腳。最關鍵的是,她打電話給他,他并沒有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到了車庫,她趕忙跑了出去。
車庫空曠而安靜,又因為沒有暖氣而極度寒冷。耳機里是嘟嘟的忙音,江墨拐過彎,忽然愣住了。
葉簡南皺著眉,正和一個女人說話。
她趕忙躲到一輛車后。
距離太遠,她聽不清兩人在說什么,卻看清了那女人的面容——正是她在洗手間里碰見的那個!
江墨有些愣怔。
說著說著,那女人竟低頭哭了起來。葉簡南遲疑片刻,遞過去一包紙巾。兩人又說了幾句話,葉簡南打開車門,很紳士地將對方送上副駕駛。
車庫,哭泣的女人,副駕座位。
江墨的手指有些冰。
她眼睜睜地看著車子啟動,聽見發動機轟鳴。車子絕塵而去,她接起鐘冉的電話。
“江墨……”鐘冉的聲音很困倦,“我睡過頭了,不去了,你繼續和你朋友過節吧……江墨?你怎么不說話?”
她嗓子很啞地嗯了一聲,隨即掛了電話。
車庫里溫度極低,她愈走,身子愈冷。好不容易走到大廈外,她攔了一輛出租,低聲報出葉簡南家小區的名字。
她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他們有五年沒見。
他應當……也有她不知曉的一部分人生。
事情來得太突然,她茫然極了。葉簡南仍是沒有回復她的信息,而車窗外是北市的萬家燈火。江墨茫然地看了一會,撥通了霍舒揚的電話。
霍舒揚正在家里摔枕頭。
她驕傲了二十年,頭一次碰見祁翎這樣的男人。一想起自己那個被躲開的吻,她就把頭埋在被子里哇哇大叫,氣得只想找人打一頓。
接到江墨的電話,讓她徹底爆發了。
“江墨,我這就去,”她風風火火地穿上外套,“我看出來了,他和祁翎都不是好東西!”
03.
江墨帶著司機很是繞了一陣,好不容易才找到小區門口。剛走到樓底下,她便看見公寓大門被狠狠打開。
一道身影踏入夜色,竟還是那個女人。
這女人才來多久,怎么又下來了?
江墨身體先于意識地后退半步,毫無志氣地縮到一輛私家車的陰影里。
那女人向前走了幾步。鐵門又響了一聲,追出來的人……竟然是裴宿!
江墨不可思議地捂住嘴。
裴宿穿得少,人被屋外的寒風吹得瑟瑟發抖。女人回過頭,語氣略帶慍怒:“裴宿,你這是干什么?”
裴宿抖得太厲害,江墨甚至分不清他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憤怒。
“你不回來了,對吧?”
語氣里帶了點哭腔。
裴宿這個人雖然和江墨交情不深,但留給她的印象總是玩世不恭的。棋院這幫年輕棋手一個比一個少年老成,唯有他是十二分的放蕩不羈。
可就這么個人,此刻卻手扶著膝蓋,半蹲在雪地里,一字一句都是克制的痛徹心扉。
她偏了偏頭,頸椎處的骨骼在雪夜里發出一聲脆響。
她說:“對,不回來了。”
裴宿的喘息聲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哭聲。
江墨沒見過男生這么哭——面子也不要了,尊嚴也不要了,只是窒息一樣大口吞咽著空氣。他用一種近乎崩潰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戚雅,你就是個騙子。”
年輕的聲音在雪夜里有種巨大的蕭索感。
江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那個被稱為戚雅的女人也陷入沉默。寂寂雪夜中,裴宿說話的樣子就好像要把自己這么多年的委屈都從血肉里撕扯出來,然后摜到對方面前,摜到這片雪地上。
“我十二歲參加業余賽第一次輸給你,你說你會等到我贏你的那天。”
“然后你就去做了職業棋手。”
“我做了職業棋手,我追你,你說我還太小,要等我成年。”
“我十八歲生日時去和你表白,你說你只和世界冠軍談戀愛。”
“我拿了世界冠軍,你現在來告訴我,你要結婚了,要移民,讓我別再惦記著你?”
“憑什么都是你說了算啊?!憑什么從始至終永遠是按照你的規則來啊?”
“就因為我喜歡你,因為我比你小四歲,所以我就永遠都來不及,都跟不上,是嗎?”
裴宿氣喘吁吁地把這些話說完,然后就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雙眼通紅地望著戚雅。她顯得那么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地垂下眼,無可奈何地俯視著自己,就好像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做的那樣。
她說:“別坐在地上,地上涼。”
“你別再用那種哄小孩的語氣和我說話,”裴宿拂開她的手,“你就沒把我當男人看過。”
戚雅嘆了口氣:“可你現在不就和小孩似的嗎。”
他一怔。
“和小孩似的,要的東西得不到,就坐在地上耍賴。我如果真的像你說的一樣永遠按照自己的規則來,何必要千里迢迢跑這一趟?!”
她輕飄飄地收回了手。
裴宿后知后覺地一握,卻只握住了幾朵雪花。
她說:“裴宿,我這回真的走啦。”
雪地上延伸出兩行腳印,消失在重疊的居民樓之后。老天爺似乎在用這種切實的痕跡來提醒裴宿,他愛了一整個青春的女人來過,離開了。
真丟人。他心想。
他在雪地上坐了很久,坐到四肢都凍麻木了。過了一會,旁邊走過來一個人,給他遞了張紙。
江墨說:“擦擦吧。”
她或許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裴宿現在的心情——這種愛了許多年的人將你拋下后全世界似乎只剩你一個人的心情。
有那么一剎那,她甚至看見了十五歲的自己,在聞道棋堂前號啕大哭。
裴宿都沒力氣問她為什么會在這了。他抽了抽鼻子,把紙巾往臉上一糊。
他說:“江墨,你們女的是不是覺得吊著人玩兒特有意思啊?”
江墨苦笑:“沒有啊。”
裴宿鼻子有點堵,說起話來嗡嗡的。
“那就行,那你可別吊著簡南了。你看我,多慘。”
鐵門的咣當聲,今晚第三次響起。江墨回過頭,看見葉簡南抱了件衣服下樓。他略顯詫異地看了一眼江墨,然后把衣服扔到裴宿的身上。
“穿上,”他又把眼神轉向江墨,“你怎么過來了?”
“我不,”裴宿破罐子破摔,“讓我凍死在這吧,紀念我死去的愛情,還有我——欸,這是誰的車?”
一輛紅色汽車開著遠光燈沖破雪霧,從小區門口直接駛到他們所站的單元門前。江墨被車燈晃得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眼前驟然出現一個氣勢洶洶的霍舒揚。
她拎著某奢侈品牌的手包,暴怒之下毫無預兆地抬手就往葉簡南的頭上砸了一下。
葉簡南毫無防備地受到來自霍舒揚的重擊。
江墨趕忙沖上去:“舒揚,舒揚,我錯了!”
“你別心軟,”霍舒揚怒從心頭起,“你錯什么啊?他們男人就沒有好東西!祁翎也是,葉簡南也是,都是一群——你別攔著我,我幫你揍他——”
“我誤會了!我誤會了!”江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暴怒狀態下的霍舒揚按住了,“那個女的和葉簡南沒關系!”
霍舒揚痛心疾首地看向江墨。要不說女人一談戀愛就智商為零,這孩子是色迷心竅了啊。
“都和葉簡南回家了,還和他沒關系?他又編了什么故事哄你啊?江墨——”
“舒揚!”江墨破罐子破摔,“葉簡南是帶那個女的來見裴宿的!”
她跑到裴宿的身邊,扶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擺正:“你看這眼淚,你看這悲痛的表情,看出什么了嗎?”
“被甩了!葉簡南帶那女的回家是特地來甩他的!”
四個人在瞬間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在場的人智商都不低。
裴宿覺得自己真是太慘了。別人被甩了能得到各種安慰,他在撕心裂肺之后還得聽別人把自己的慘狀一清二楚地描述一遍。
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江墨一眼,然后上樓了。
葉簡南覺得自己真是太冤了,幫舍友帶女人回了趟家,不但被自己正在攻略的準女朋友誤解,還被霍舒揚一甩包打得七葷八素。
他掐住罪魁禍首江墨的脖子,打算把她帶上樓好好教導一下。
霍舒揚扶住門框,對著葉簡南消失在樓梯轉彎處的身影虛弱地呼喚道:“葉大師……”
應該……不會傷到頭吧……
她杵在樓梯口緩了緩,剛準備離開時,身后卻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
她的心莫名一沉。
霍舒揚慢慢地轉過頭——是祁翎。
他以往出現在她面前時,多是克制的、疏離的、循規蹈矩的。可這一刻,他顯得格外荒誕。
他喝多了,一身酒氣,神色渙散。他站得不是很直,因為他背上扛了一棵圣誕樹。是真的圣誕樹——枝干上包裹著粗糙的樹皮,樹葉修剪成倒錐形,樹梢上纏繞著彩燈和鈴鐺。樹枝在雪地上被拖曳前行,劃出一道又一道交叉縱橫的傷痕。
天知道他從哪個店里弄了這么一棵樹回來。
“瘋子。”霍舒揚輕聲說。
祁翎扛著那棵圣誕樹搖搖晃晃地站在雪地里。他仔細看了一會站在陰影里的霍舒揚,苦笑道:“真的醉了,到處都是你。”
然后,他把那棵樹往單元門前用力一放。
圣誕樹上的亮粉被抖落一地,也撒了祁翎一身。他走到霍舒揚的跟前,俯下身很認真地看著她。
他說:“圣誕快樂,霍舒揚。”
霍舒揚咬著嘴唇不說話,眼睛里逐漸蓄起一層水霧。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一個祁翎,又有一個霍舒揚?他只需說一句話,她就想笑,想哭,想歇斯底里地尖叫。
饒了我吧,祁翎,我求求你了。你是要我生,還是要我死,不如一刀給個痛快。
祁翎蹲了一會,扶住膝蓋慢慢站了起來。
他比她高大半個頭,眼神誠懇得像只小狗。他的眼睛離霍舒揚只有三厘米,他下定決心的樣子特別稚拙可笑。
他說:“我喝多了,你是幻覺。”
他的力氣怎么這么大?是要抱人,還是要把人碾碎在他的懷里?他怎么就這么沒用,只有喝多的時候才敢吻她,而且還當她是個虛像。
“霍舒揚,”他把她按在墻上仔仔細細地吻,態度考究,如同棋局到了生死關頭,“我愛你。”
04.
“你們覺得,”大約是祁翎回家時的造型太驚人,裴宿迅速從失戀的傷痛中走了出來,“翎哥現在在做什么夢?”
三人蹲成一排,而祁翎四仰八叉地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十分鐘前,祁翎一身酒氣地出現在家門口,而霍舒揚站在門外,把他推進葉簡南的懷里后便面色不善地離開了。
時間太晚,外面又太冷。祁翎在沙發上睡得過分安詳,正好給江墨騰出了一間屋子。
誰知葉簡南躺下不過十分鐘,江墨就裹著毯子來找他了。
她說:“我睡不著,和你說會兒話行嗎?”
葉簡南一愣,隨即把看了一半的書合上。
“過來吧。”
她抱著枕頭、被子屁顛屁顛地跑了進去。
他挪了挪,給她騰出一片空地。
“認床?”他問。
“沒有。”
“那怎么睡不著?”
“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葉簡南……”她拖長了聲音問,“你說兩個人想在一起,也不是一件那么簡單的事,對吧?”
他倆一塊長大的,話里話外的意思,一點就透。
是,不簡單。
“戚雅是裴宿的求而不得,”她用膝蓋頂著下巴,“祁翎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咱倆……咱倆……”
“你到底想說什么?”葉簡南把書壓到枕下,很專注地看著江墨。
葉簡南下棋的時候就是這副表情——眼睫毛壓下來,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嘴角抿著,好像在思考什么大事。
江墨抓住他的袖子,慢慢地說:“我想今年回家的時候,和我媽提一下你的事。”
“要是行的話……”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
她說著說著,忽然有點委屈,也不是委屈自己,而是替葉簡南難受。
“葉簡南,我最近老想你一個人在奈縣的日子。”
“你當時不也就十七八歲,異國他鄉的,一個人一住就是半年。”
“你這人別扭,從小能高興的事就那么幾樣。那段時間下棋老輸,也沒我陪著,你是怎么過來的啊?”
是……這些事嗎?
重新遇見江墨以后,葉簡南就很少想起奈縣的事了。此刻舊事重提,他神色平靜得仿佛那些難熬的長夜不曾存在過。
“你想這些干嗎?”
“今天我看裴宿那樣,我突然就覺得你們這些棋手挺難的——從小就得寵辱不驚,感情老壓著不說吧,還認死理兒。他今天和我說,讓我別吊著你了——我吊著你了嗎?”
“就你這智商還吊著我?跟人都跟不對。”
江墨瞪他。
葉簡南揉了揉太陽穴,笑了起來。
他說:“江墨,其實我在奈縣的時候老想,要是當年我沒下那盤棋,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想了也沒用,想了,我也回不去。”
“后來,有天我有點發燒,自己在床上躺著,沒水、沒藥的。我和自己說,葉簡南,你看你,活了二十年,今天死在這兒了都沒人管你。”
“睡了兩天吧,醒的時候病也好了,正好趕上奈縣下大雪。我站在窗戶前面看雪,突然就發了瘋似的想見你,想當著你的面把這些年攢的話都說了。”
江墨坐直身子。
“在這兒呢,你說吧。”
他垂眼看她,五官被燈光暈染開——分明是薄情的長相,眼睛里卻映了兩潭水,幾乎要把江墨溺死在里面。
他說:“江墨,你再喜歡我一回吧。”
(未完待續)
上市預告:十年光陰,葉簡南大夢初醒,如果沒有了江墨,贏了,便也是輸了。“江墨,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你回到我的身邊。”北風三百里再譜匠人系列、天才圍棋手×工科少女,《一別如斯》六月全國上市!快來QQ劇情討論群920849579,和我們一起討論后續劇情、關注上市動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