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萌
阮伽沒想到這輩子會到摩洛哥來吹風沙。
一落地,她就被沙塵撲了個滿眼淚,正捂著嘴猛咳,同行的攝制還適時補刀:“現在是熱,等會兒夜里要降溫到零下,大家都悠著點。”
她兩眼一翻,差點暈過去。
阮伽是來參與一部動作片的拍攝,這片子專業性極強,得到部隊的大力配合,導演又是出名的高要求,提前兩個月就把所有演員拉到北非實訓。
阮伽一向能扛,但訓練強度著實突破了她的極限,第一天就被壓上三十斤裝備跑了一上午,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又直接被帶去操練槍械。
頭頂四十攝氏度的烈日,她跪伏在勃朗寧重型機槍前,整個人昏昏沉沉,仿佛火爐上的一尾魚,不多時就要被烘干。
有男生問:“今天就練這個嗎?”
帶隊的工作人員也曬得滿臉通紅,他擦一擦汗,嘿嘿一笑:“你們想多了,這點哪夠,等主教官呢。”
簡直是晴天霹靂,汗水從她的額上流下,流到她的眼里,這使得她的視線有些模糊,朦朧間看見導演同幾個軍裝男人走來。
導演向最前面的一個軍官點了點頭,那軍官頷首,轉身走上前來。
他穿一身淺草綠的軍裝便服,剃著利落的平頭,臉部線條硬朗如刀刻。
這么年輕的教官,阮伽想:不曉得是什么來頭。
“二排左三的那位姑娘。”清冷的嗓音突然響起。
她過了半分鐘才反應過來,而他已然走到她的身邊,抬起手肘就擊向她的大臂:“手臂再高二十度,左手高低機,右手食指扣緊了。”
“小褚。”不遠處的導演笑容可掬,竟是十分滿意的樣子,“這就對了,別想著他們是明星,就當成普通新兵,給我好好磨一磨。”
陽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龐,明明是個英氣俊朗的小伙子,偏偏氣質嚴肅板正,他抿起嘴角,腳跟相碰,行了個標準的軍禮:“保證完成任務。”
天哪,阮伽閉了閉眼,她是真的要脫層皮了。
1.
他叫褚信安,溫文和氣的名字,人卻同和氣半分搭不上邊。
褚信安嚴格遵照導演的指示,把一組演員下狠勁地虐,而第一次就被教導的阮伽自然成了重點對象關注。
“阮伽。”他皺著眉呵斥,“一二三沒聽明白嗎,東張西望干什么!”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的頭發太長,理順了再端正軍帽,總要比旁人多花費點時間。
“我——”她想解釋,卻又覺得沒法解釋,眼睜睜地看著褚信安走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想辦法處理,部隊規定,不能耽誤大家時間。”
“嗯。”
“去,跑兩千米。”
高海拔的兩千米跟要人命也差不了多少,阮伽跑得兩眼發花,幾乎只剩最后一口氣。快到終點時,她體力透支,腳下一個踉蹌,就向前栽了下去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阮伽扶到樹下歇息,跟組的醫生一面檢查,一面說:“小姑娘倒有毅力,從來不哭不叫。小褚人其實很好,就是太認真,不懂得憐香惜玉。”
她累得說不出話,只能以苦笑回應。
但其實她也不能說,因為這部戲已經是她演員生涯的最后一根稻草。
半年前,她卷進國民頂級小花潘霜霜的分手新聞里,模糊的圖片加傳言,還有潘霜霜屢次接近赤裸的暗示,直接將她徹底拖入萬人唾罵的境地,只要是她的新聞,相關評論一定慘不忍睹。
人言可畏,其心當誅,在她四處碰壁,待業了快半年后,經紀人使出渾身解數,終于給她搞來了這么個角色。
說是大制作,性價比卻很低,要求藝人全封閉入組,條件又艱苦,沒哪個當紅的愿意來受這份罪,臨到開機,才定了近乎零片酬的阮伽。
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得挺過去,盡管此前她既沒武術功底,也沒任何動作戲的經驗。
她仰頭喝完一整瓶水,打算再坐一會就歸隊,誰知褚信安慢慢踱到她的面前:“站起來。”
她望了他一眼,試圖用手臂撐地,卻使不上一點勁。
“長跑后不能坐著。”他目光冷冽依然,“聽見我說的話了嗎,阮小姐。”
阮小姐,呵,多么諷刺的稱呼,她生平最恨被人看輕,這下就有點惱,抬起頭狠狠地瞪著他。
炙熱無風的天氣,褚信安仍穿著嚴絲合縫的軍裝,連手腕處的扣子都不曾松開一顆,這樣古板的人——兩人眼對眼足足有一分鐘,阮伽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扶著樹干站了起來,低下頭:“知道了,教官。”
她如此低眉順目,他才滿意:“你站著休息一會兒,我會叫你。”
終于熬到傍晚散伙,哨聲一響,大家迫不及待要溜。
“阮伽。”褚信安那毫無溫度的聲音隨風飄來,“你留下。”
在同伴飽含祝福的目光中,阮伽視死如歸地停下了腳步,順了一口氣,一個后轉身立定:“是,教官。”
褚信安向她走來,彼時是黃昏,太陽漸漸落下,沙漠的夕陽非常美,是那種混著金粉的閃閃的昏黃,將整個天與地都營造出別樣的意境,連帶著他一筆一畫的五官都顯得柔和許多。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這是他第一回被一個女孩,還是一個漂亮女孩直愣愣地看著,頓時覺得很不自在。他匆忙地將一樣東西塞進她的外套口袋里,說:“問編導大姐要的發網,你回去趕緊處理,不然下次還得罰。”
他轉身即走,身姿筆挺,步履生風,是不可多得的肅穆英氣。
這樣的人,阮伽望著掌心上的小小發網,忽然就有點好笑。
2.
阮伽花了一個晚上坐在鏡子前扎頭發,同住的是另一個女演員佟東東,她是專業武術出身,頂著個板寸頭,一向打扮得跟男生一樣,她嘖嘖感嘆:“我們動真槍的也就認了,你不就演個記者,先找點感覺。褚信安有病吧,非跟你過不去,我看他不逼你剃光頭絕不死心。”
“瞎說什么呢?!”她正努力地把濃密的頭發塞進發網里,“這玩意還是他——我讓他幫我找的。”
“走著瞧唄。”佟東東嗤之以鼻,“我聽說這褚信安是第一批開艦載機的,因為什么事停飛了,怕不是有心理疾病,你可悠著點。”
是嗎?她搖搖頭。
事實證明,佟東東所言非虛,那天夕陽下貌似溫和的褚信安只是阮伽的錯覺,他有事外出了幾天,然而甫一出現,又給了她當頭一棒。
來劇組的都是現役職業軍人,這天是格斗訓練,分給阮伽的是個毛頭小子,為人特別實誠,哨子一響,就迅速抓向肩頭,穩準狠地將她摔過肩頭。
她被摔得眼冒金星,咬咬牙爬了起來,還沒站穩,小軍官又是一記擒拿將她絆倒在地。
她這回是真起不來了,頭發散到了嘴里,耳朵嗡嗡作響,偏偏對方毫無察覺,仍在那教導她:“一定得用力,不然沒效果,能不能明白?”
“明白。”
“能不能堅持?”
“堅持。”
嘴上的堅持并不能給予她任何神力,最后有人把她拎起來,熟悉的刻板語調:“阮伽同志,我已經是第三次說這個問題,軍人要有軍人的樣子,披頭散發像什么話。”
一頭烏黑發亮的秀發曾是阮伽的驕傲,如今卻成了她的羈絆。
眾目睽睽之下,阮伽被命令到一旁處理頭發,她一貫要強,只覺得難堪,前幾天對褚信安萌生的點滴好感頓時煙消云散,一面腹誹,一面使勁在頭發上纏繞皮筋。
卻沒想,等她回到場地,等著給她陪練的赫然成了褚信安。
阮伽幾乎想不起那天她是怎樣過來的了,她在他手下一次次被撂到,卻又掙扎著一次次爬起,好在他尚有章法,讓她摔也摔得明白,一回有一回的長進。
傍晚的時候,導演過來試鏡頭,滂沱的人工雨中,阮伽同群演混在一起廝打,她跌進泥水坑里,鏡頭拉近,做面部特寫,等她抬起頭來。
褚信安站在攝影機旁邊,他永遠記得阮伽抬起頭來時的眼神,蕭索伶仃,卻有著奇異的倔強,那是向死而生、永不妥協的堅持。
他突然感受到某種不可言說的悸動。
3.
阮伽決定把頭發給剪了。
其實這是導演早就提出的要求,只是她一直舍不得,才拖到現在。倒不是她矯情,只是因為這頭發已成了她與過去美好的唯一寄托。
她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生活條件一直不好,所幸上頭還有個哥哥。
長兄如父,阮佑從小送她上學,給她洗衣服、系鞋帶,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扎各種頭發。
他比阮伽還愛護這頭秀發,總說:頭發好的女孩有福氣,一輩子都會被人呵護。
她現在想來,這簡直是可笑的迷信。
她在宿舍樓里轉了幾圈,才找到褚信安的房間。她推門進去時,他正在看書,從玻璃上看見她的身影,有一點詫異:“這么晚了,什么事?”
他倒是難得的平和態度,她立得筆直,雙眼直視前方:“報告教官,能借我把剪刀嗎?”
“怎么了?”
“想處理下頭發。”
這下輪到他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上下打量她,確定她目光堅定,的確不是在開玩笑,退后一步說:“好。”
他一向動作利索,但不知為何,從抽屜里拿出剪刀的動作,竟然格外緩慢。這莫名的猶豫持續到他合上抽屜,問:“我替你剪好嗎?”
出乎他的意料,她大咧咧地坐下來:“行啊,自己也下不了手。”
她黑而亮的長發在燈光下閃爍著幽幽的光澤,褚信安握著這細膩柔潤的頭發,竟也覺得惋惜:“你這留五六年了吧,真不后悔?”
“不后悔。”
她回答得干脆,唯有顫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緊張不安。
褚信安老大不忍,開始一點一點地慢慢修剪,心想:總得給女孩子剪得好看些。
咔嚓咔嚓,阮伽閉上眼睛,竭力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淚眼模糊中,阮佑的身影漸漸浮現,他笑著揉亂她的頭發:“囡囡好好念書,多吃飯,胖點才好。”
她出門就哭了,沒有大聲,只是接連地掉眼淚,她曉得自己并不是為剪頭發難過,只是壓抑了太久,找個由頭發泄。
回到寢室時,佟東東正同幾個攝影師在打牌,一群人見著阮伽都目瞪口呆,佟東東義憤填膺:“誰干的,我要揍他。”
“我干的。”
褚信安心里過意不去,默默地跟在阮伽的身后,而她只顧想自己的事,并沒察覺分毫。
佟東東嘖嘖感嘆:“這下手太狠了,褚教官,也就小阮漂亮,禁得起你一刀剪。”她一拍桌子,豪氣沖天,“打是打不過你,要不唱首歌賠罪!”
褚信安唱歌?
阮伽立馬振奮了:“褚教官會唱歌啊?”
她破涕為笑,那笑是帶著淚的,如同清晨的薔薇,充滿著天真的希冀,讓他無法拒絕,于是摘下軍帽,說:“剛好有首歌叫《當你的秀發拂過我的鋼槍》。”
他清了清嗓子:“當你的秀發拂過我的鋼槍,別怪我保持著冷峻的臉龐——”
他的嗓音清亮,神態也一掃平日的一本正經,誰知在這萬眾期待中,這歌只唱了兩句,就突然卡殼了。
不曉得是不是她眼花,他的臉竟有點紅:“嗓子實在不行,要不附近請你們吃點什么。”
一行人去了市里的餐廳,環境很好,綠樹成蔭,星星點點的彩燈點綴其中,仿佛流動的夢境。
他不喝酒,端了杯薄荷茶主動敬阮伽:“這道坎不容易過,小姑娘有勇氣,頭發剪了,算是放下過去,祝你變得更好。”
他沒有穿軍裝,整個人顯得放松隨和。
阮伽從沒見過這樣子的褚信安,想起他方才的局促,不由得生了點親切。她斟滿酒杯一飲而盡,沖他爽朗一笑。她的頭發本就濃密,剪了后就成了亂糟糟的,可在這如華的月色下,倒顯出蓬勃的生機來。
4.
在褚信安嚴苛而精心設計的訓練下,阮伽的體能和身手都有了極大提升。她又能吃苦,白天在沙塵里翻滾,滿手都扎了玻璃渣,晚上洗掉頭發里的沙石后,又出門跟當地人學語言……久而久之,這毅力與耐力都使人對她刮目相看,逐漸淡去對她此前緋聞纏身的印象。
她與褚信安的相處也日漸和平,熟了才覺得這人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只是要求高,容不得半點馬虎罷了。
這天,本來要在沙灘里練腿法,褚信安天不亮就到了,照著手電檢查沙里有沒有尖石,可到八點她都沒有來,出現的卻是佟東東。
“我是來給小阮請假的,有雜志在市里取景,邀請她去拍內頁,去得匆忙,來不及跟你說,對不住了。”
這是件好事,是阮伽職業生涯復蘇的一個良好信號,他聳聳肩,沒來由地竟有點高興。
可阮伽的厄運并沒有結束,那天她回來得很晚,妝容精致,臉色卻慘淡得可怕。
潘霜霜仍然不肯放過她,在拍攝的前一小時以放出獨家消息的條件截和了這個機會。
阮伽被晾在現場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被經紀人通知這個消息。
可想而知,這是多么巨大的打擊,大家默契地沒說話,任她腳步虛浮地走回了房間。
因為阮伽糟糕的狀態,褚信安壓根睡不著,輾轉反側時,接到佟東東的電話:“小阮不見了,教官,你快想想辦法,我怕她想不開。”
他在外頭轉了許久,終于在附近燈塔下的海灘找到了阮伽,她一個人坐在巖石上,面無表情地凝望大海,若不是一點明滅的火光,會讓人以為那是一座雕塑。
他走到她的身邊。
阮伽回過頭來:“你是來可憐我的嗎,還是覺得我咎由自取,沒什么好抱怨的。”
她低下頭,繼續劃火柴玩,她腳邊是一堆燃盡的火柴梗,他奪過她手中的火柴盒,是白天拍戲用的道具,業已空了:“別孩子氣,玩火危險。”他頓了頓,“眼見都未必為實,何況是捕風捉影的緋聞。”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現在的阮伽。”
她震驚地看著他,而他亦以坦然回視。
過了好一會,她淡淡一笑:“那你有點不一樣。”
她拍拍手站起來,給他挪了個位置,他在她的身邊坐下,用火折點了個火堆,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只是沉默地坐著,聽柴火發出哧哧的聲音。
火光跳躍,她美麗的臉龐凝固在光芒中,透出無法描述的哀傷,夜風送來她的嘆息:“你相信有什么用呢,褚教官,你是天之驕子,懂得失去一切、受千夫所指的絕望嗎?”
與潘霜霜的私人恩怨,加上對手公司的蓄意打壓,讓她徹底跌落泥淖,不得不孤身背井離鄉,可風霜刀劍仍嚴加相逼,她惶然地想,到底還要再挨多少劍,再受多少刀,才能涅槃重生。
5.
阮伽第二天照常出現在片場,自然地與大家打招呼說話,接下來就是在沙塵暴里拍坦克交火戲,足足持續了六個小時。阮伽飾演的角色剛從激戰中幸存,就聽說了同伴犧牲的消息,悲痛欲絕下,她發出一聲悲鳴,右手狠狠地砸向磚墻。
她情緒太過飽滿真切,連導演都覺得動容,連連夸贊:“小阮這回是真突破了。”
唯有褚信安覺得不對勁,那樣的痛楚與悲傷,還有她砸向磚墻的手,怎么都不像是演出來的。
吃飯間隙,他一直觀察著阮伽,果不其然,她右手幾次都沒能拿起筷子,只能換左手用勺子舀菜。
“你右手估計是骨裂,得去看醫生。”
“不可能,一會就能緩過來。”
阮伽死活不肯去醫院,說是怕耽誤劇組進度,褚信安急了:“賭什么氣呢,手廢了,你連戲都拍不了。”
她搖著嘴唇低著頭,就是不吭聲,他放緩了語氣:“去看一眼,我以后不會常在這兒了,你要小心。”
阮伽驚訝地抬起頭來,而他轉過頭去。
到底還是去了醫院,無論醫生怎么問,阮伽都輕描淡寫,褚信安頻頻望向她。她視若無睹,逼得他忍無可忍:“右手骨裂,還有腿上幾塊瘀青都快潰爛了,估計是細菌感染。”
她驚訝于他的細心,他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阮小姐,管好自己就是為團隊做貢獻。”
語氣很沖,不似從前那般從容,倒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兩人皆是靜默,眼看著目的地快要到了,褚信安突然說:“反正請假了,帶你去走走。”
他帶她去了燈塔,旅游的淡季,燈塔空無一人,他們問守塔人借來鑰匙,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
塔很高,大理石砌的臺階足有二百五十六級,阮伽爬到一百級的時候,筋疲力盡,坐在臺階上說要回去,嘴一撇:“我受傷啦。”
他轉過身,手里提的防風燈正對著阮伽的臉,照見她頂著頭蓬蓬短發,一個勁地朝他眨眼睛,像是個淘氣的孩子。
他對這胡亂剪出的短發有很深的歉意,對阮伽再無法嚴厲,彎腰伸出手:“樓梯陡,確實有點吃力。”
難得的溫和語氣,他臉上甚至還掛了點笑,阮伽也不知道那時自己是在想什么,也許是他的目光誠摯,也許是天氣太冷而他的手很溫暖……她回握住他的手,跟著他一步一步地登上塔頂。
塔頂的視線非常好,可以將星月下的大西洋一覽無余,夜晚靜謐,天地間只聽見潮起潮落的聲響。
風從指尖吹過,吹得人心神俱爽,阮伽問他:“你出過多遠的海?”
“聽安排,不知道最遠會在哪里。”
說話間,他們看見有鯨魚從波浪間顯露出身形,折騰出些許水花后,又重歸于海中,繼續游向未知的遠方。
“好想做只鯨魚。”她說,“一直游,一直游,說不定就能見到我哥哥了。”
“為什么?”
“他跟你一樣開艦載機的,不過,有一天出海訓練就沒能回來。”
褚信安驀然收起了笑容。
6.
自那天后,褚信安果真出現得少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問起別人,也都語焉不詳。部隊規定森嚴,一切調令都是保密,確實也不能多講。
拍攝辛苦,人人都被折騰得一身傷病,每天收工倒頭就睡,這樣一來,日子其實也過得飛快。
只是偶爾,偶爾休息的間隙,只要有軍裝走過的人,她都會下意識地多看一眼。
可那些人都不是褚信安。
再見著褚信安,已經是許多天以后,那會兒他們拍伏擊的戲已經快一個月,正進行重頭戲的拍攝,場景跨度非常大,幾輛越野車在山谷間輾轉,其間顛簸搖晃,很容易熄火驟停。
也不知道是拍了多久,久到大家都已然麻木,誰知道就在這最后關頭上出了事。
前面的拍攝車突然停下,導演在車頂上大聲呼喊,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爆破聲,尖利的剎車聲響起,車身在劇烈的晃動中后滑,而后就是一百八十度的連續后翻。黃沙從車窗里撲進來,嗆得人睜不開眼睛,車廂里亂作一團,有人解下安全錘敲碎了玻璃……一片混亂中,阮伽用盡全部力氣將身邊的小女孩推了出去,而自己被巨大的慣性后推到底。
她被壓在最下面的座椅上,背和腿腳都被掰成了圈,黑暗與悶熱,還有肢體上的鈍痛,都讓她的意識在一點點地渙散。
這過程并不可怕,甚至讓人向往于那最終時刻的到來,像是陷在大海里,無窮盡的潮水將她包圍,她無力掙扎,也不想去掙扎。
用不了多久,就能見到哥哥了,這世上,只有哥哥永遠對她好,永遠相信她。
就在她即將陷入混沌時,眼前突然出現一絲光亮,一雙有力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她:“撐下去,阮伽,如果阮佑還在,他也一定要你好好活下去。”
如果阮佑還在,如果阮佑還在,她模糊地想:他怎么也知道阮佑呢?
7.
她做了很久很久的夢,說是昏睡,其實又是醒著的,她能聽見許多的聲音,有人走近又走開,還有零碎的交談和議論,但她始終睜不開眼。
等她徹底擺脫噩夢的糾纏,是在一個安靜的夜里,病房里窗簾四合,褚信安坐在床邊,仔細地削著蘋果。
“劇組人手緊張,剛好我要在醫院里做檢查。”
拍攝壓力大,的確沒有多余人能空出來看護病號,阮伽接過他舀出來的粥,米粒軟糯,是適宜入口的溫度。
“做什么檢查呢,是生病了嗎?”
“就是例行檢查。”
說話間,他在切蘋果。一絲不茍,每一瓣都切得均勻完美,他插上牙簽,將果盤遞給了她,而她沒有動,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
“你頸椎上的傷怎么回事,是因為這個檢查嗎?”
褚信安愣住了,他明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可阮伽執著地望著她。她臉色憔悴,可眼睛卻亮得驚人。他沉默著,遲疑地開了口:“兩年前的墜毀事故,我和阮佑……那天我們總共去了四個人。”
他是唯一活下來的那個,飛控系統突發故障,在盡力挽救戰機后,他于落海前兩秒跳傘,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卻也腰椎胸椎爆裂骨折,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個月。
阮伽沒有說話,她號啕大哭,阮佑死于那場事故,新聞里寥寥幾個字,于全家而言,卻是滅頂的絕望。
哥哥犧牲后,打擊接二連三而來,母親病重,她中斷了昂貴的美術專業的學習,開始四處接零活,做家教,做書模,走T臺,誤打誤撞地進了娛樂圈,一路受盡冷眼嘲諷,也不過是為了貼補家用。
她哭得很厲害,眼淚洶涌,泣不成聲。
褚信安什么都沒有說,他也不知道能說什么。
他知道阮伽是在很久以前,他同阮佑不是一個中隊,算不上熟悉,只記得一同出去療養時,阮佑逮了空就縮在角落打電話,被大家揪出來取笑,才羞澀地摸出一張照片——那是有點模糊的女生證件照:大眼睛,白皮膚,與黑瘦的阮佑長相迥然不同,令人印象深刻。
“女朋友啊?”
“瞎說,我親妹妹。”
打鬧間,不知誰惡作劇,按了阮佑的手機免提,只聽見一個很活潑的女聲:“我上課去了,回頭再跟你說哦。”
哄笑一片中,唯有褚信安是獨生子,他突然就覺得很羨慕。
她哭了很久很久,阮佑走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因為知道天大地大,再沒人可以放任她哭泣。許是死里逃生,又許是覺得不需要再在褚信安面前隱藏什么,整個人突然就卸下防備,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毫無辦法,他沒想到一個人的淚水能有這樣多,他只能憑借本能,伸出手慢慢地摟住她:“別怕,還有我。”
那天,褚信安告訴了他許多事,比如醫生曾經診斷他不能重上藍天,比如他執意在還未康復前就開始訓練,比如他最終如愿提前進行了第二次手術。
“那你到底還能不能繼續開艦載機了?”
“要重新經過資格認定,我沒有把握說這個話。”
“都闖過這么多關了,一定沒有問題。”
“是啊。”他含了一絲淡淡的笑意,“都闖過這么多關,總不能輕易放棄了。”
這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也是說給阮伽聽的,她睜大了眼睛,似乎在想什么,而他只是輕輕將被子掖好,安撫地合上她的眼睛:“睡吧,明天就好了。”
褚信安當晚就離開了,摩洛哥之行本是上面給他安排的過渡,他已經竭力在這兒停留多一點時間。
護士給阮伽帶來一封信——
阮伽,或許你一直面對的世界并不善意。
我知道你很努力,也很累。
但是,能不能為了阮佑,為了關心你的人,再堅持一下呢。
她將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很珍愛地將信放到了枕頭底下,抬起頭時,窗外恰好有一架飛機滑過天際,飛向廣袤無垠的大海。
愿你平安,愿你順利,愿你夢想重新起航,她在心里這樣想,卻又有點難過,就如同天空中的兩片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轉眼間,又去向不同的方向。
8.
兩個人保持了斷斷續續的聯系,褚信安在三個月后復飛成功,第一時間就發了消息給她,她其實知道她不能再同褚信安這樣下去,卻又舍不得了斷。
電影拍攝結束,阮伽又回到空閑的日子,沒人會為了她去得罪紅得發紫的潘霜霜,經紀人約她出門喝咖啡,看見她無所謂的樣子,反而有點驚訝:“你那藥吃著有點效果,狀態好多了。”
潘霜霜的事后,她心情抑郁到極點,一度打算去看醫生。
“沒吃。”她說,“我想通了,大不了不在這行混了,她還能拿我怎樣。”
“想得倒美。”經紀人說,“等會去看下片子粗剪,你就甘心這么被人按在地上?”
沒想到會碰見褚信安,他與領導一起被導演請來,穿著軍隊的制服,依然是從前的嚴謹模樣。
他們客氣地同演員寒暄,阮伽見著他,總有點像做夢似的。許久不見,他黑了,瘦了,精神卻好……她懵懂地被推上前去與他握手,那手的虎口、指腹都有硬繭,是多年行伍特有的痕跡,仍是熟悉的感覺。
片子很不錯,黃沙飛揚,炮彈橫行,生與死的抉擇,信仰和忠誠的交匯……結束放映時,許多人已是淚流滿面。
觀摩會結束,導演請大伙去家里吃飯,那是胡同里的一家私房菜,車開不進去,路又是石子路,阮伽穿了七厘米的高跟鞋,深一腳淺一腳,不自覺就落在末尾。
一同的還有褚信安。
胡同里沒有燈,他跟在她的身后,替她打了手電。
久別重逢,她覺得尷尬,她不說,他也不說,就這樣沉默地往前走,直到遇見一個積水坑,她腳下一滑,差點摔倒。
褚信安牽住她,她試圖甩開他,卻反而被握得更加緊。試了幾次,她也就隨他去了。
電筒的光在前面晃動,像是綻開的雪白冰花,晶瑩剔透,又像是糖葫蘆上的那一層霜,是薄脆的甜蜜。
兩邊的院子里種了茉莉花,散發出清冽的香氣,胡同里沒有人,只聽見鞋跟摩擦地面發出的噔噔的聲音,像是人起伏不定的心跳。
曲折的小路,轉過一個又是一段,她心里很矛盾,既希望下個拐彎就是終點,又希望這條路最好沒完沒了。
終于是到了,他推開院門,里面觥籌交錯,一派俗世的熱鬧。
“阮伽。”
她沒有動,于是他關上門,將那熱鬧隔離。
月亮升起來,是一輪上弦月,細如柳眉,光輝暗淡。
她仰著頭,站在這蕭瑟的月光中,問:“褚信安,你喜歡過人嗎?”
他渾身一震,僵硬地立在那兒,還沒等想好如何回答,阮伽已然凄涼地說:“你千萬別喜歡我,否則就完了。”
9.
他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個女明星,還是個爭議纏身的女明星,旁人若沾上她,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便會被卷進洶涌的輿論旋渦中,何況還是肩負無數希望、有著光明前途的他。
她徹底與他斷了聯系。
片子口碑很好,上映前就拿了幾個獎的提名,佟東東恭喜她將苦盡甘來,她只能回以苦笑。
不出所料,腥風血雨再度襲來,網上傳她嬌氣、耍大牌,說她炒作之心不死皆有之。有一回,她出公司的門,被人扔了一袋雞蛋,被拍下來放到網上,顯得落魄無比。
她坐在房間里,看著新聞里有千百張面孔的自己,笑出了眼淚。
任他人評說去吧,她關了電腦,發了消息說不愿拖累劇組,將退出電影的全部宣傳,直接買了張機票飛回了家。
她去了阮佑的墓前,買了花和蛋糕,去給他過生日。
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到后來將臉抵在哥哥的相片上,小聲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為了阮佑,也為了心底的另一個人。
清明時節,小雨紛紛落下,她出門沒帶傘,卻又不想這樣離開,就這樣蹲在那兒,任由雨水打濕。
頭頂撐開一把傘,有人溫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水,幾乎是嘆息著說:“你怎么還是不愛惜自己呢。”
10.
風水輪流得總是這樣快,誰都沒想到如日中天的潘霜霜會在一夕間,因為更大的勢力博弈而跌落云端,她銷聲匿跡的同時,便是阮伽被捧上神壇的時刻。
片子的熱映助推了她的聲望,曾在落魄時對她不屑一顧的合作方又爭先恐后地拋出橄欖枝,可這又算什么呢,光鮮與熱鬧都只是暫時的,她早已波瀾不驚。
電影慶功會的那天,她走得早,相熟的記者扯住她:“小阮,半路開溜哪”
她晃了晃無名指上的鉆戒,熠熠的光芒襯得她容光煥發:“今天我先生生日。”
留下記者呆若木雞。
褚信安是個不善言辭的人,被阮伽拒絕后,回去只能全身心地撲到工作上。
他是飛行員,一向能控制自己的心理情緒,可每當夜深人靜,卻怎么也無法忘記這個突然闖進他生命中的女孩。
電影開始宣傳時,導演領著主創人員來部隊,所有人里唯獨少了阮伽。佟東東將阮伽的遭遇告訴了他,不無感嘆:“飛來橫禍,希望小阮能挺過去。”
他上網搜索阮伽的名字,頭條便是她狼狽逃離媒體跟蹤的照片,瘦削的身影淹沒在人群中,落寞無限。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那一刻的心疼與悔恨,在窗前坐了半小時后,摘下軍帽,打報告請假的同時交上了結婚申請。
阮伽說他瘋了,他卻只是笑一笑,說沒有掙扎是假的,而他已然下了決斷。
好在情況沒有預料中的壞,有阮佑犧牲在前,以及褚信安的突出表現,再加上褚家父母的妥協……多方斡旋下,總算峰回路轉。
阮伽永遠記得,記得褚信安別具一格的表白。
他微微紅了臉:“有件事我向你道個歉。”
“什么?”
“其實那天我嗓子還好,也記得歌詞。”
“真要道歉,就把歌唱完吧。”
“當你的秀發拂過我的鋼槍,別怪我保持著冷靜的面龐,其實我既有鐵骨,也有柔腸,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暫時冷藏……這世界雖有戰火,但也有花香,我的明天也會浪漫得和你一樣……也許我們的路不是同一方向,我仍衷心祝福你,姑娘。”
她捂住臉,淚如雨下。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