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談“候馬”的意義

張麗萍 張顯成

* 本文為畢節(jié)市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貴州工程應(yīng)用技術(shù)學院哲學社會科學聯(lián)合基金項目“《肩水金關(guān)漢簡》通假字研究”（項目編號LHQN1701）的階段性成果。

“候馬”一詞，《辭源》《中文大辭典》均不收。《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人部”收錄，解釋為：

候馬 指擔任偵察巡邏任務(wù)的騎兵。唐虞世南《從軍行》之二：“沙磴離旌斷，晴川候馬歸。”

單看這一義項，《漢大》的釋義和書證都沒有問題。除虞世南《從軍行》之外，“候馬”還見于唐代的其他文獻，也都當“騎兵”講，例如：

（1） 遙知阮巷歸寧日，幾院兒童候馬看。（薛逢《芙蓉溪送前資州裴使君歸京寧拜戶部裴侍郎》）

（2） 候馬春風館，迎船曉月溪。（曹松《送陳樵校書歸泉州》）

于此，我們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候馬”為什么就是“騎兵”？這個意義是怎么來的？通過查閱材料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是大型的語文辭書，還是傳世文獻，都不能解決這一問題。要了解“候馬”騎兵義的由來，還需利用出土文獻新材料，如西北屯戍漢? 簡[1]。西北屯戍漢簡的主要內(nèi)容是漢代西北邊塞的屯戍文書，寫成年代在西漢中期至東漢中后期之間，其對研究當時的語言、文字、政治、軍事、法律、經(jīng)濟及日常生活情景等均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在這批簡牘材料中，“候馬”為“伺望、偵察時所騎的馬”義，如：

（3） 以食候馬、傳馬、萃馬。（《居》497.2）[2]

（4） 元始二年四月壬午，倉曹史宗付御史趙宏足三月傳馬、候馬食，畢。（《敦》551）

（5） 以食候馬，積千二百三匹，匹一斗二升。（《居》491.1）

例（3）的“食”為飼養(yǎng)義，后寫作“飼”。例（3）、例（4）“候馬”與“傳馬”“萃馬”并舉，“傳馬”指驛站所用的馬。“萃馬”，于豪亮（1961）讀為“倅馬”，指副馬。例（4）“倉曹”指管理倉庫事宜的官員，“史宗”為其姓名。簡文大意為： 倉曹史宗交付給御史趙宏足夠三月傳馬、候馬的糧食，完畢。例（5）簡文大意為飼養(yǎng)候馬，總計一千二百零三匹，飼養(yǎng)一匹候馬所用的糧食為一斗二升。用量詞“匹”計量“候馬”的數(shù)量，顯然，“候馬”是“馬”的一種，而非人。

那么，“候馬”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馬呢？先來看“候”的意義，《說文·人部》：“候，伺望也。”《文選·揚雄〈羽獵賦〉》：“明月為候。”李善注：“候，望敵者。”“候”義伺望，可見，“候馬”應(yīng)該指伺望、偵察時所騎的馬。陳直（1986）對“候馬”做了解釋，他認為“候馬謂斥候之馬”，“斥候之馬”正即“伺望、偵察時所騎的馬”。

詞義具有時代性，“一個詞的多個意義，往往產(chǎn)生和消失的時代各不相同”（蔣紹愚2013）。“伺望、偵察時所騎的馬”義漢代就有了，是“候馬”的本義;“擔任偵察巡邏任務(wù)的騎兵”義產(chǎn)生于唐代，是“候馬”的引申義。由指“伺望、偵察時所騎的馬”，引申指騎馬的人。這種引申方式在詞匯學上稱為“相關(guān)借代”，即本義指甲事物，引申義指與甲事物相關(guān)的乙事物。（趙克勤2005）通過這種方式進行詞義引申，古漢語中很常見，如“兵”本義指兵器，引申為拿兵器的人，即士兵。“室”本義指房屋，引申指住在房屋里的人，即妻子。《禮記·曲禮上》：“三十曰壯，有室。”鄭玄注：“有室，有妻也。妻稱室。”

綜上，《漢大》所記載的是“候馬”的引申義，其本義因不見于傳世文獻而失收。“候馬”一詞給我們的啟示不僅限于此，至少還應(yīng)該包括兩方面的內(nèi)容： 第一，大型語文辭書應(yīng)該充分利用出土文獻材料及相關(guān)研究成果。出土文獻具有極強的文獻真實性，其中往往保留了不同于傳世文獻的語言情況，因而具有重大的語言研究價值。第二，大型語文辭書應(yīng)力求根據(jù)最新的研究成果，說明詞義的時代性，哪些意義是先產(chǎn)生的，哪些意義是后產(chǎn)生的，從而揭示詞義發(fā)展演變的脈絡(luò)。

除“候馬”之外，這樣的例子我們還可以舉出一些，如《漢大·牛部》“物故”條下收錄有“死亡”義，但“物故”為什么有死亡義？這個意義是怎么來的？從《漢大》所收錄的義項及傳世文獻的記載中，都難以得到圓滿解決。而簡帛文獻的出土給我們提供了新材料，西北屯戍漢簡中“物故”為“破舊、破敝”義，如：

（6） 受正月余襲二百二領(lǐng)，其二領(lǐng)，物故。今余襲二百領(lǐng)。（《新》EPT51.192）

（7） 稾矢百，皆呼，物故。（《新》EPT51.405）

“物故”，例（6）指衣物破舊而不能用，例（7）指稾矢破敝而不能用。“物故”由破舊、破敝義引申出“死亡”義。[3] “物故”的本義因不見于傳世文獻而造成現(xiàn)有辭書如《漢大》等的失收。

再如“僵落”一詞，《漢大》釋為“枯死墜落。”所舉書證為： 《漢書·匈奴傳下》：“起塞以來，百有余年，非皆以土垣也。或因山巖石，木柴僵落，溪谷水門，稍稍平之，卒徒筑治，功費久遠，不可勝計。”顏師古注：“僵落，謂山上樹木摧折，或立死枯僵墮落者。”結(jié)合《漢書》上下文意及顏師古注，可知“僵落”指枯死墜落的樹木，這是其本義。引申指用枯木修筑的軍事防御工事，在西北屯戍漢簡中就有這樣的用法，如[4]：

（8） 右部隧十八所卒六十三人不省，列隧□□及承隧五十八所，所三人，今省所一人，為五十八人，齋（赍）衣裝作旦詣殄北發(fā)鄣，除僵落沙，會八月旦。（《額》99ES17SH1： 7）

（9） 五鳳三年四月甲戌，槖他候博移肩水候官遣隧長勝、館里冀巷等四人詣僵落作所，因迎罷省卒四人，檄到往來愿令史。（《金》73EJT37： 1535AB）

例（8）、例（9）中“僵落”均用引申義。其引申義因不見于傳世文獻而造成現(xiàn)有辭書如《漢大》等的失收。

綜上所述，“候馬”一詞的本義為“伺望、偵察時所騎的馬”，引申義為“擔任偵察巡邏任務(wù)的騎兵”。《漢大》只收其引申義而未收本義。但其本義在出土文獻中有廣泛用例，可據(jù)增補。因此，《漢大》“候馬”詞條可修改如下：

候馬 ① 伺望、偵察時所騎的馬。《敦煌漢簡》551簡：“元始二年四月壬午，倉曹史宗付御史趙宏足三月傳馬、候馬食，畢。”《居延漢簡》497.2簡：“以食候馬、傳馬、萃馬。”又491.1簡：“以食候馬，積千二百三匹，匹一斗二升。”② 擔任偵察巡邏任務(wù)的騎兵。唐虞世南《從軍行》之二：“沙磴離旌斷，晴川候馬歸。”唐薛逢《芙蓉溪送前資州裴使君歸京寧拜戶部裴侍郎》：“遙知阮巷歸寧日，幾院兒童候馬看。”唐曹松《送陳樵校書歸泉州》：“候馬春風館，迎船曉月溪。”

附 注

[1]西北屯戍漢簡目前已刊布六批，分別是： 《敦煌漢簡》《居延漢簡》《居延新簡》《額濟納漢簡》《肩水金關(guān)漢簡》《懸泉漢簡》。其中，《懸泉漢簡》尚未完全刊布。

[2]本文所引《敦煌漢簡》《居延漢簡》《居延新簡》《額濟納漢簡》《肩水金關(guān)漢簡》分別省作《敦》《居》《新》《額》《金》。為印刷方便，與本文論題無關(guān)的釋文一般用通行字。

[3]“物故”一詞的問題較“候馬”復(fù)雜，我們將做專題論證，此處僅舉例說明。

[4]關(guān)于“僵落”，我們亦有專題討論，此處僅舉例。

參考文獻

1. 陳直.居延漢簡研究.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 342.

2. 辭源修訂組等.辭源（修訂本）.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1979—1983.

3. 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等.肩水金關(guān)漢簡.北京： 中西書局，2011.

4. 甘肅省文物考古所編.敦煌漢簡.北京： 中華書局，1991.

5.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1994.

6. 蔣紹愚.古漢語詞典編纂的一些問題.∥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歷史語言學研究》編輯部編.歷史語言學研究（第六輯）.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13： 18.

7. 孫家洲.額濟納漢簡釋文校本. 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7.

8. 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校.北京： 文物出版社，1987.

9. 于豪亮.居延漢簡甲編補釋.考古，1961（8）.

10. 趙克勤.古代漢語詞匯學.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5.

11. 中文大辭典編纂委員會.中文大辭典（修訂普及本）.臺北： 中國文化研究所，1976.

（責任編輯 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