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主筆_楊軍 供圖_萬物啟蒙

有光空間云帆劇場,墻面掛著一艘從嘉陵江打撈的木船,這是重慶文化的典型物象之一 攝影_湯成米
坐落于重慶九龍坡區灘子口社區的第一家萬物啟蒙“有光教育空間”,至今還沒有正式大門。
進入空間,你可能首先會被那種錯落的空間感、混合著傳統元素和現代簡約風的設計吸引。再仔細看,可能又會被大廳墻上掛著的大木船,或幾塊石頭、幾支干蘆葦、一個小木馬、圓形五谷空間、隨處擺放的圖書所吸引……
這是萬物啟蒙第一次將自己對教育的理解通過建筑空間來展示。
從去年9月到12月,團隊幾乎花了近四個月來考究這些細節。而在門的問題上,錢鋒的態度近乎固執。
按設計師原意,大門將以整塊不銹鋼為材料,造成圓形拱門,并烙印上萬物啟蒙LOGO。而錢鋒則堅持用重慶傳統民居的磚木結構。
習慣了現代城市清一色的美式幾何大棱角、以及眾多“怪力亂神”的建筑后,在很多人看來,這或許就是一次簡單的傳統和現代設計之爭。但設計師的問題卻把錢鋒引入了更深的思考。
在他看來,既然空間內部設計整體都是比較自然清淡的中國文化,大門當然就不能用鋼板。設計師則反問:難道萬物不包括不銹鋼嗎?你拒絕不銹鋼,為何又接受整個建筑的鋼架呢?
在四年多的課程建設、聯盟校培訓中,類似“萬物是什么”“是不是太大了”“萬物如何啟蒙”的問題,被反復問到,但從來沒像設計師問得這么直接。
錢鋒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認為,甚至不是他傾向否定,而是整個中國文化在否定。
“當然,鋼鐵、塑料都是萬物之一。但你會發現,我們的設計在努力恢復自然之物的溫度。鋼架是結構的需要,而門頭卻是我們精神的標識。中國文化當然不會排斥工業文明,更不會排斥金屬,只是要放在合適的位置上。”
在他看來,這個問題不僅首先涉及萬物啟蒙的辨識度,而且隱藏著以農耕文明起源的中國和西方近代工業文明在接觸那一剎那的窘境——中國文明的底色是從自然萬物孕育出來的。當西方以“船堅炮利”強行打開中國大門后,失落的不僅是傳統的倫理和生活方式,更是思維方式的改變。
“但你會發現,那種基于傳統的有溫度的物象思維仍然頑固地保存在我們的基因里。”在最近的“中國瓷”課程第一節,講完“金木水火土”,錢鋒就遭遇了小孩子的問題:“老師,你說的木火水土我都理解,那金呢?”
錢鋒看看記者,敲了敲手邊的瓷茶杯。“這就是金石之質。在木火水土的作用下,泥土呈現一種偏向金屬的質感。孩子不需要理解其中的化學原理,但卻能感受。”
在課堂中還有一個環節,錢鋒讓孩子選擇用玻璃杯、不銹鋼杯或瓷杯喝茶,幾乎所有小孩都選了瓷杯。“很簡單的原因,有溫度。就像我們用瓷碗吃飯……瓷器正好把五行都合在一個器物上,天然成了中國人偏愛的東西。”
在錢鋒看來,萬物啟蒙的堅持,試圖還原的就是這樣教育的溫度。
同樣,有光空間的選址,團隊既避開了繁華的商業區,也回避了純自然環境,而最終選擇在社區落地。從課程推廣到聯盟校發展,萬物啟蒙把下一步重點放在社區營造上。
“一個真正完善的社區,它本身就應該蘊涵教育元素。將兒童放在社區營造的中央,聯動家庭社會共同面向未來。”
的確,要理解萬物啟蒙,無論空間設計堅持“自然之物”的溫度,選址上堅持人倫的溫度,還是課程設計堅持“物—器—道”的路徑,聯盟校在地化的課程培訓,我們都需回到萬物啟蒙對傳統文化——中國底色的重新理解上。
萬物是什么?啟蒙是什么?萬物如何啟蒙?在現代知識教育中,我們早已習慣以邏輯的刻板思維來理解這些詞語。而對錢鋒,他可能從未想過下一個精準的定義。
萬物啟蒙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掉現代學科知識體系對詞語的遮蔽。
在他看來,中國古典語境中,“萬物”既不是真的指許多物,也不是西方語境簡單的object(對象),things(物),everything(一切事物),而是泛指宇宙天地中那些與人產生關聯的“物象”。
因此,“萬物”既可是多,也可是少。多的時候,如《道德經》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為天地人,萬物都與三才息息相關,不是純粹的nature(自然)。少的時候,也正如《易經》說: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最多八個卦象就可涵蓋天地,六十四個卦象可涵蓋人生。
傳統中國關于啟蒙的思考即以六十四卦第四卦“山水蒙卦”顯示。盡管我們現在對教育下了各種不同的定義,這個卦象卻首先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圖象:
山水蒙,艮為山,坎為泉,山下出泉。泉水始流出山,必將匯成江河湖海,此時還是一片水霧濛濛。
這種朦朧的狀態,是天地初開、云行雨施的景致。既描繪了最初人與自然相處的和諧,也描繪了人類在自然中生存的艱險。

“中國瓷”課程中,孩子們學習陶笛吹奏
“山下有險,險而止”,這就是最初的啟蒙之義。作為“山”的老師要把生存經驗傳給作為“水”的學生。啟蒙的英文,enlighten,老師要給學生一束光,照亮前路。
因此,從蒙卦開始,也形成了傳統中國啟蒙教育的三個特征:
按現代語境,這句話很容易被理解為反兒童教育。但實際上,它倡導的正是以尊重兒童天性為前提的教育,而無所謂兒童本位還是成人本位。
兒童的天性是“求”,好奇,對一切事物充滿探究的欲望。因此,在啟蒙中,老師要先有“山”一樣穩重的學識,等兒童來求。所謂“蒙亨,以亨行時中”,按《禮記·學記》,即是:道而弗牽,強而弗抑,開而弗達。老師要引導學生而不是牽著學生鼻子走,要鼓勵學生而不是壓抑他們,要指示學生門徑,而不是代替學生作結論。
正是在此意義上,錢鋒也提出了萬物啟蒙課程設計的核心標準:高設計、低結構。
兒童學習的路徑是“物—器—道”,從最具體的“物象”到最抽象的“道理”,從最簡單的體驗到最復雜的思辨,老師則從一開始就必須是“道—器—物”。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兒童學習是“從始而終”,老師設計課程則必須“以終為始”。
“正”,不僅是品德,而首先是“正”的事物和方法。《大戴禮》謂“目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視右視,前后皆正人”。“正人”,師范,成人要給孩子做榜樣。“正事”“正言”“正道”則是學習的內容和方法。好比讓人認假鈔,最好的方法,是熟悉真鈔。
傳統蒙學以詩教為根基,無論《詩經》《千字文》《三字經》《聲律啟蒙》,不變的路徑,都是從天地自然到人事。正如小孩最愛的玩具,一定是出自自然的器物。
養正,首先是對自然萬物的親近感。其意義由孔子所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中國人的情感、思想和倫理,最初都是從對自然萬物的感興和觀察開始的。
這既是萬物啟蒙堅持以“自然之物”設計空間的原因,也是課程堅持“物—器—道”的路徑、聯盟校培訓堅持在地化原則的原因。
一般解釋“果行”,是果斷的行動。但在啟蒙,它更重要的意思,是行之有果。
在傳統,無論“灑掃應對進退”還是“歌詩—習禮—讀書”,都是講究“果行”的教育。也即《論語》所謂“行有余力而學文”。王陽明在《訓蒙大意》說:常使(童子)精神力量有余,則無厭苦之患,有自得之美。
兒童和大人不同,大人做事,由于諸多原因,常常沒有結果。但小孩學習,則一定是有結果才有余力,有余力才有自信。進一步產生學習興趣、發現自身天賦。這即是萬物啟蒙強調“以見識致良知”的意義。
錢鋒認為,“見識”不等同于知識和能力,而是學生在學習中不停將知識和能力內化的過程和結果。“因此,萬物不重要,知識不重要,重要的是啟蒙。你打開他看待世界的方法,有了見識,就沒人能遮蔽他了。”
這一過程,正如電影《一代宗師》中描述武人學武的路徑: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易經》所謂:乾(天)道變化,各正性命。我們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正是在這種不斷變化的“見識”中成形,也不斷拉動著社會向更好的方向結果(哪怕一時沒有結果)。
因此,在萬物啟蒙課程中,錢鋒不僅強調知行合一,而且反復強調萬物啟蒙與全學科、跨學科、項目式學習的區別。
在他看來,后者僅是方法。而萬物啟蒙,可以是純粹知識教學的,也可以是類似國際主流的IB課程;可以是科學為主的(如STEAM),也可以是人文為主的(如博雅教育)。真正的課程建構,必須給學生提供一條完整的認知世界、認識自己的路徑。
萬物啟蒙可以從任何一物開始,但開始總是傾向自然之物,可以化用任何教學方法,但核心仍是“物—器—道”這樣的中國思維。
不過,這并不意味萬物啟蒙就變成了刻板復古或極端保守主義。
轉換到現代社會,錢鋒認為,蒙卦至少還顯示了兩層含義:農業文明孕育的傳統,是文明的底色;而在與工業文明的沖突中,我們如何保持底色的同時,“險而止”,再次啟蒙,讓這個古老文明煥發新生,仍是教育改革面臨的核心難題。
毫無疑問,這即是以物象思維和漢語為核心的中國文化最薄弱的部分:思辨、理性、科學。
萬物啟蒙嘗試以“問—思—辨”來重構這一環節。在錢鋒看來,這既是東西會通的焦點,也是萬物啟蒙不同于一般傳統文化教育的關鍵路徑。
一方面,它可以容納西方哲學、科學、啟蒙教育的諸多方法,另一方面,它仍然深深扎根于傳統。
只不過,這是一條最容易被忽視和遺忘的傳統。
民國時,胡適談到清末新學改革,還有一段痛心疾首的反思:
“他們不知所謂‘學堂’,那掛著黑板,一排一排的桌凳,先生指手劃腳地講授,學生目瞪口呆地聽講的‘學堂’——乃是歐洲晚近才發明的救急方法,不過是‘灌注’知識的方便法門,而不是研究學問和造就人才的適當方法。他們不知這一千年演進的書院制度,注重自修而不注重講授,提倡自動的研究而不注重被動的注射,真有他獨到的精神……”
在錢鋒看來,這種書院講會傳統,從孔子杏壇社教的“論語”(議理曰論,論難曰語)到諸子百家的稷下學宮,就已發端,其實從未斷過,正與源于古希臘的蘇格拉底審辯式教育遙相呼應。
“從引進排排坐的教育至今一百年來,西方教育已改變太多,但我們似乎仍在變本加厲機械應試。回頭看,我們的祖輩不僅不落后,反而很早就開始因材施教、教學相長的探索。”
錢鋒提醒我們重看朱弼和朱熹在白鹿洞書院講學的景象:
“每升堂講釋,生徒環立,各執疑難,問辯蜂起。”
這是自由的課堂論辯。
“每休沐輒一至,諸生質疑問難,誨誘不倦,退則相與徜徉泉石間,競日乃返。”
這是師生日常的生活游學。
正如王陽明在貴州龍門書院時所言:“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緬懷風沂興,千載相為謀。”
他們希望回到的,都是當初孔子在沂水帶著弟子一同談論人生理想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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